夜深人静,乔装打扮后的县太爷捏了捏自己的荷包——岑元子给的遁符就放在那里。虽然他不屑于与岑元子那等眼瘸的家伙为伍,但是她给的东西还是很有用的。
咳,不用白不用。
“你们遁符带着呢?”他压低声音。
明直和其镜连连点头,那可是身家性命,绝对带着啊。
褚照放了心,挥手:“走。”
利阳渠自桐花镇始,途经大榕村,如今正修筑到老岳坡。三年前被狐鬼玉娘剖了心的李大柱,也就是李老丈的儿子,便是死在老岳坡附近。
褚照之前白天查探的时候,看的是桐花镇到大榕村那段路。如今夜晚,他查探的则是老岳坡。
风急——
天高——
猿啸哀——
簌簌的晚风,吹的人心口一阵比一阵哆嗦。何况是村中传闻,入夜便有鬼哭声的老岳坡?
其镜的脸被风刮的生疼,他有些腿软:“少爷,老岳坡不会真有鬼吧?”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我说其镜啊,跟着少爷我都那么多年了,撞鬼也不止一次了,你怎么还是那么怕鬼呢?”褚照无语。
正说着,晚间的风更大了,头上戴着的方巾似乎马上要被风吹走。感受到头上的“摇摇欲坠”,褚照连忙伸手将方巾扶住。
听了自家少爷的话,其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想,怎么可能不怕?那可是鬼啊!
明直也怕的很,可是他比其镜要稍微大胆一点。不然在京上的时候,给人讲鬼故事配合少爷吓人的就是其镜而不是明直了。
这小厮强撑道:“其镜,别怕。咱现在比以往撞鬼可多了一层优势。实在不行,咱就拿遁符跑嘛。”
其镜想想,确实是那么个道理,略放了点心。
又走了一会,褚照忽然停住脚步,将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刚刚还在说话互相打眼色的明直、其镜,连忙收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此处已离老岳坡不远。冥冥黑夜,风伴着一悲悲切切、凄凄楚楚的哭声,哀哀传来。
鬼哭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褚照三两步窜入黑暗中,借树遮挡身形。两个小厮也熟练找了位置藏好。
因不敢靠太近,褚照只能屏息凝神,细细听风传递来的动静。起先听不见,直到耳朵习惯了这么细微的哭声,才隐隐约约在鬼哭声中,闻得几声如“冤枉”“身世悲苦”“飘零”的词句。
县太爷在树后驻足听了一会儿,见实在听不到什么完整的句子,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内心挣扎片刻,最后咬了咬牙,决定再走近些。
此番走近,便不仅能听清楚那只鬼在哭什么,还能看清在老岳坡前哭的是一个女子。离得远,天色又黑,看不见女子容貌,可观那窈窕身形,必是一个美人。
尽管时机不对,褚照还是开了一会小差……
倘若事情按照《聊斋》的普通狐鬼故事发展,此时应该是一个落魄不得意的书生路过,闻女鬼哭,上前。女鬼哀切告之其身世。书生甚悯。随后就将女鬼带回家中。女鬼感念其收留,自愿成为其小妾,白日操持家务,里里外外忙活供落魄书生读书,晚上红袖添香,鸳鸯被里翻……
咳咳,扯远了。
褚照忙收敛心神。簌簌树叶声里,只听那女鬼哀哀哭诉道:“……自泰安十三年以来,奴日日思乡,不得归乡。悲浮萍之身,河无定骨;哀凋花残岁,家乡难觅……”
其镜呆呆的:“这女鬼还挺有文化……”
明直中肯道:“跟以前老想跟少爷成就好事的妖艳贱货不是一条道的。”
褚照:“???”
忍无可忍,他抽出折扇,转身往两个小厮的头上各敲了一下。
明直和其镜捂头。不过捂头也来不及了,女鬼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大声喊:“谁在那儿?”
褚照:“……”
他狠狠瞪了两个不着调的小厮一眼,然后轻咳一声,整整衣冠,从黑暗中走出。
“姑娘勿怪。小生并非有意偷听。”
他持扇告罪,端的是彬彬有礼,只是那薄唇含笑,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薄幸锦衣郎。
那女鬼却怔然呆在了那里,神态恍惚,若木桩状。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瞧着褚照,明明还是黑夜,可看到那样艳丽的容色,女鬼却觉得眼里的天地仿佛豁然一亮似的,令人又心悸,又喜爱。
这样长久不动的沉默,褚照持着折扇的手,忍不住微微攥紧。
若是那女鬼暴起杀人……
他就用遁符跑!
反正他现在看到鬼,知道老岳坡必定有问题了,那么信息什么的,在命面前哪有命重要啊!再说了,他完全可以回县衙搬救兵,所谓岑元子一出,大杀四方,他根本没必要在这里做无谓的牺牲!
正胡思乱想后路,女鬼忽然出声。
“你、你都听到了……”
正想回去要怎么打滚耍赖求岑元子出手的褚照,冷不丁听到女鬼软了几度的声音:“……”
他僵着脸:“啊?”
“就是,就是听到奴在这哭了啊……”女鬼低头,轻声怯语地说。
一个半夜啼哭的怨鬼,突然作出娇羞小女子状——转变太快,县太爷的头皮下意识发麻。
“泰安十三年,乃先帝执政的最后二年岁月。不知姑娘有何冤屈?”褚照深吸一口气,决定以不动应动,谨慎地转移看起来似乎越来越有“聊斋”风格的话题。
闻言,那女鬼娇娇怯怯地行了一礼,动作瞧着颇为熟练,莺语细细:“公子容禀,小女子乃苏州人氏,闺名婉春。家父陈默贤乃泰安三年举人。家中颇有资财。”
还等着听重要信息的褚照忍不住:“说重点。”
那些举人、有资财什么的,跟你在那里哭自己冤枉有关系吗?
女鬼一僵,这书生,怎么那么不解风情?
可转念一想,女鬼又觉得稀松平常,总有些书生是这样,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也一样爱偷乐。古往今来,那么多书生拜在狐鬼的石榴裙下,这书生估计是还不懂男女欢好之乐——这也无妨,待她稍作几分可怜之态,他自会上钩。
于是她振作精神,凄楚伤怀道:“小女子自幼丧母,家父不愿再娶,对小女子悉心教导,千辛万苦将小女子养大。泰安十三年,小女子随家父往青州去,途经黑河县,时天降大雨。家父恐误了青州事宜,便将小女子暂安排在了县内。孰料……”
似是想到伤心事,女鬼忍不住再次哀戚起来:“半月之后,家父被青州官府的人送回时,已然变成了一具尸体。将家父送回的白家伯父说,家父是暴毙而亡。小女子无可奈何,孤身在异乡,又无以为生计,只能扶棺回乡。途经此处时,忽遇一伙盗贼。之后,之后就……”
她顿了一下,然后痛哭起来。
黑河县是庆泽县的邻县,比起庆泽县,它是个上县不说,还四通八达。
在当县令之前,便主动被动接触过许多狐鬼冤案的褚照,立即发现了不对劲。他暗下思忖,按照这女鬼所说,她自幼丧母,是她父亲将她亲手拉扯大,既然如此,为何一场大雨,就能让一个爱女至深的父亲,将自己的女儿一人留在了黑河县,独身去往青州城?
暴毙……
究竟是真的暴毙,还是被迫身死?
鬼多狡诈。可目前来看,除却陈父究竟是真的暴毙还是假的暴毙以外,其他事他想要取证都不难。
就在这时,褚照忽然皱眉,想起一处不通来:“你说你要扶棺回乡,从黑河县始,分明往康定县去更近,怎么绕远到了庆泽县来?”
这个叫陈婉春的女鬼显然不知道康定县离苏州更近,她愣愣道:“当时父亲的长随告诉我,庆泽县要更好走一些……”
屁的好走。褚照嘴角一抽,追问:“那你死时,那长随死了没有?”
陈婉春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时隔太远,当时又太混乱,我已经记不清了……”
褚照失望,却也明白像陈婉春这样的普通女鬼,不像厉鬼那样会靠害人来增长修为,魂体自然不稳,丢失模糊记忆再正常不过。
泰安十三年……
庆泽县最后一任县令应该还在任上才对。褚照敛下思绪,看来他得回去调看一下卷宗,那伙盗贼若是当地的盗贼,县衙里绝对会有备案。可若是没有……
褚照的眸光又沉了一分。
还得给老师、师兄他们去一封信,请他们帮忙调查一下苏州陈默贤此人。青州官府……他倒要看看,这块地方,波澜起伏的水面下到底蛰伏着什么。
听完女鬼的冤情,褚照才不动声色问起有关利阳渠的事宜。
陈婉春白日不常出现,或者说,晚上她其实也不怎么出现,只有在月初时她才会出来哭一哭。饶是如此,她也给褚照提供了一些信息,比如三年前李大柱死亡,是因为有人在暗中偷袭他,后面才是狐鬼玉娘跑来挖李大柱心脏。
“县衙断案时,玉娘说曾看见李大柱身上浮有绿光,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见着这个生的这么好看的白面书生,问的问题越发正经紧迫起来。陈婉春心思浮动,试探道:“公子可是对此感兴趣?”
褚照淡淡瞥了她一眼,明白她想得些好处。
“姑娘若是肯将知道的一切告诉小生,小生必会让人将姑娘的尸骨送回家乡。”
哪里想到,陈婉春扑通跪下来,脸上泪水盈盈:“公子怎么如此狠心?”
褚照:“……你不是念叨着日日思乡,不得归乡吗?”
陈婉春哭道:“公子之恩,小女子尚未偿还。纵使回乡,良心也日日受着磋磨。还望公子垂怜,让小女子留在公子身边几个岁月,小女子甘愿为妾。待小女子偿还完了恩情,再行离去。”
褚照目瞪口呆。
这这这……
他神情复杂:“你们鬼把闝男人都说的那么清新脱俗吗?”
【注】
风急天高猿啸哀——杜甫《登高》
闝:与瓢同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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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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