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只是很饿…”
“我还不会把别人变成血奴。”
“要是告诉别人!”
“如果给我你的血呢?”
亚科夫分不清自己是否在做梦。他好似进入舒梅尔讲的故事,发现自己站在没药树下,见到那一半在冥府一半在人间的阿多尼斯神。他长着一张和尤比相同的俊秀脸庞,正向血奴讨要没药来重现复活的奇迹。可没药树的树脂要在不死鸟涅槃时才在巢中凝结呢。亚科夫想,我没法给他,我没能力弄来没药。这想法叫他焦急得满背大汗,昏头转向,还发现地上有毒蛇咬他的脚。亚科夫想,自己好像失去了拒绝的权力,数不清的事堆起来绕着他转。香料,骑士团,船只,血,主人,奴隶,自由,责任,服从,爱慕。
他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手心里抓着条丝绸毯子,躺在尤比的床上。
“他醒了!”尤比正坐在床边,一张委屈的脸扑进他的视野。“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真担心你…我只是太饿了,我很对不起。”
亚科夫感到这情景似曾相识。他做的头一件事是摸索自己的脖子,顺着伤口找到那细麻绳——神秘珍贵的红宝石戒指依旧安全地串在上面,没被任何人拿走。“什么时候了?”他又难受地闭上眼睛,耳鸣又头痛。
“快早上了。”一个深沉温和的声音说。“别担心,我给了他我的血。”
那声线叫亚科夫一下就没了休息的念头——他想,他不被允许再失态地作出一份落魄狂躁的样子,那是很丢脸而不成熟的,就像路边吠叫的丧家犬——他从床上缓缓支起身子,动着眼珠扫视房间里的人,不出意料地在舒梅尔背后看到塞勒曼那张讨人厌的、深色的面庞。那血奴正靠在阳台边,端详他柔弱的模样。
一团杂乱的情绪噎在亚科夫喉咙里,叫他一张嘴就要喷出火似的。“你的血?”亚科夫缓缓在胡须下动着嘴唇。“你给他咬了?”
塞勒曼抬起手腕,给亚科夫瞧那的伤口。亚科夫盯着那痕迹仔细端详——上面没有牙印,只有刀子割开的血痂。“我知道你想些什么,亚科夫,这是件私密又荣耀的事。”老练的血奴说。“我不争抢你的,可主人们有这需求,你一人难以满足时,总要懂得摒弃狭隘的独占之心。”
亚科夫团郁的怒火越烧越旺。这话简直莫名其妙,他想,怎的我就好似要恪守妇道的妻子一般,受这种训诫?怎的我就成了狭隘小气的人,霸占着什么私密荣耀的位置?他抿着嘴不说话,沉默的视线移到尤比脸上——他的主人愧疚又羞赧地低着头,盯着他胸口的戒指瞧。那藏着尖牙的嘴唇微微地动,好似想说些什么,却半天也没说出来。
他将戒指塞回衬衣里,不叫尤比看见。“你何时来的?”亚科夫故作沉稳地问。“是安比奇亚叫你来的?”
“是尤比找我来的。你这副样子把他吓坏了。”塞勒曼诚恳地微笑着。“于是我带来些血奴。既然你醒了,也该叫你过目一番。”
他拍拍手掌,立刻有三人捧着蜡烛,穿过石柱门廊款款而来。头一位,是个身强体健的高卢男人,全身的体毛被剃得干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了油彩,显出漂亮的肌肉光泽;第二位,是个风姿绰约的丰满女人,黑发雪肤,看似来自南方。头巾与首饰下的脖颈皮肉细腻,叫人联想起温暖摇篮里铺的细麻布;第三位,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皮肤是神秘的黝黑。她身材劲瘦青涩,富有活力,手脚的形状如艺术品般修长。
“‘温顺者’多纳图斯,‘慈悲者’玛蒂亚,与‘生机者’扎赫拉。”塞勒曼对尤比说话,却盯着亚科夫的眼睛。“据您姐姐说,三位都有上好的风味。”
亚科夫感到额头上的青筋跳着发疼,几欲呕吐——三位血奴纷纷微笑着宽衣解带,红肿的刻印在胸口光秃秃地显现,触目惊心——他们的绰号是什么意思,人的品性也能被称为风味吗?如若他也站在这几人中间,“自由者”也将成为一道菜肴的名字?
“我喜欢那男人和女人,他们看起来都很健□□活快乐,情绪平和…”尤比悄悄地俯下身,嘴唇靠近亚科夫的耳朵。“我还从没喝过黑人的血,我也想试试…我们把三人都留下吧。”
亚科夫的蓝眼睛吊着端详尤比,静静地等待这年轻人口中还能说出什么吓人的话来。尤比脸上现出为难神色,立刻便抱怨。“你干嘛这样盯着我?”他甩开亚科夫的手。“怎么就许你挑买奴隶,我就不许了?只许你们吃山珍海味,奇禽异兽,不许我也吃些好的?”
“你现在一人喂不饱他。”塞勒曼对亚科夫的反应并不意外,长叹一声。“今后也免得你每日失血,夜夜奔波。你有更重要的事需帮他做,不是吗?”
亚科夫转头瞪视,叫那血奴无奈地闭了嘴。
“他的血味道好吗?”他指着塞勒曼质问尤比。
“…不是特别好,可比你的好。”
“怎么就比我的好?”
“我早和你说过。”尤比斜着眼睛,目光躲闪。“亚科夫,我从没喝过比你的血还难喝的血…”
“我倒要问个明白。”亚科夫逼近他。“我的血究竟怎么难喝?”
“这我也告诉过你。”尤比抬起头,不再躲避他的视线。“人高兴时血才美味,可你压根不愿意喂我血,次次都像受刑。更别提你老是一副郁闷样子,不是生气就是愁苦,日日没有不想事的时候。我什么都知道,亚科夫,我一尝你的血就知道。
既然你不愿意,为何还这样介意?不用给我你的血,不算减了负担吗?”
亚科夫感到一阵奇妙的悲伤涌来,像是有什么事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像撒手的风筝般飘上天空远去。他被这话气得笑出来。一个冲动年轻的声音在他心里嘶吼:该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可又有个悲伤的声音压住他:若走了,又有何用?真有人会挽留你,惋惜你吗?最后,只余下个狠毒无情的声音质问他:你想要什么,你能要什么?别像个愚蠢的小丑般叫人看笑话!亚科夫想,胸口的刻印一定该发作了,可好似情绪太汹涌,将疼痛都掩盖了,叫他像具无知觉的麻木空壳似的。他为这麻木感到荒谬:半年前,他的确曾觉得自己的血难喝是件好事。
“我们认识快有半个年头。”他说。“这半个年头,你被我的血折磨坏了,一直受苦。”
“别这样曲解我的话,我喜欢你,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尤比又摸着他的手抓回来。“可你不愿我被你折磨,我也不愿折磨你啊。”
“折磨使人清醒。”亚科夫说。“我宁愿你受折磨,也不愿你受蒙蔽。”
“不,你分明是既要我不受折磨,也要我不受蒙蔽。”尤比的声音轻盈又沉重。“你要我独当一面,认清现实,直面残酷;可又要我抱守初心,慈悲善良,不欺己愚人。照你的话说这分明是矛盾的。我总要先学会不卑微下贱,才能理解什么是同流合污。”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余香料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怎样才能留住他?亚科夫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私欲与道德盘旋着拉扯他的灵魂。他下了床,脚踩在地上的感觉仍叫他头昏。
“我想知道。”他问。“这些血奴都有上好的风味,每日生活愉快?”
“没错。”塞勒曼点头。“他们经过挑选,每人都是佼佼者。”
“佼佼者。”亚科夫念叨着这词。“我同意他们给尤比血,可我有条件。”
“你说吧。”塞勒曼耸耸肩。
“首先,我要他们每人都不许在这留宿,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除了喂食时不许停留在这。”亚科夫凝望着那张深色的笑脸。“其次,每次尤比进食时,我必须在场。无论是放了血盛进杯子,还是直接咬进脖子或手腕,必须过我的眼睛。
“还有最后。”他突然大喊道。“娜娅!进到这来。”
门廊外传来东西被打翻的声音——那希腊女奴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从柱后现身。她吓得手脚发抖,刚踩过门石便摔伏在地上。一枚蓝白色的眼珠护身符从她的衣襟掉落。众人面面相觑,又望向她可怜的模样。
“主人。”她的话破了音。“我还有孩子,饶了我的命吧!”
亚科夫扶着床柱到女奴面前,端详那因恐惧不停颤栗的肩膀与紧张绷紧的手臂。“她看见我被咬,已知道这事了。”亚科夫指着她低伏在地板上的褐色卷发。“吸血鬼非要喝血奴的血不可吗?”
塞勒曼一言不发。他又露出一副好似瞧见人暴殄天物的神情。
“如果她能,我又有何不可呢?”眼盲的犹太人明白了亚科夫的意思,又忽然开口。“每日割肉放血的事,多些人分担为好。”
“闭上你的嘴,舒梅尔。”亚科夫皱着眉打断他。“你疯了吗?你不是他的奴隶。”
舒梅尔悻悻安静下来。
“我要这女奴的血。”亚科夫死死盯着塞勒曼的眼睛。“尤比不许只饮那几个血奴的血。哪怕只一口、一滴,每日必须饮她的血。”
“那你便是非要主人每日饮用难喝的血了?”塞勒曼闭着眼睛摇头。“非要由反抗排斥的人供血不可?”
“这就是我的底线。你若不同意,就叫这些血奴都滚回去。”亚科夫拽着娜娅的衣服提她起来。“别哭哭啼啼,你死不了。照某些没骨头的人说,你还算得到一个好差事呢。”他讥讽地苦笑起来,又转头望向尤比。
“你同意吗?”亚科夫问。“你明白吗,你愿意吗?”
尤比没有回答他,只静静地点头。塞勒曼见状,只深深叹气。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再没一人提出异议。
他们在拂晓的夜里送塞勒曼离去。“您的姐姐还有个消息带给您。”那深色皮肤的血奴牵着缰绳,马匹在门前转来转去。“还记得您母亲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封地吗?”
尤比本情绪低落地萎靡着,可一听到母亲又仰起头来。“是什么消息?”他凑到马前。
“您的母亲没留下遗嘱。按照法律,那的土地与村庄已交由你的长兄伊纳尔特管理。”塞勒曼勒住马,试着叫它乖顺些。“当然,他没有子嗣。如果他不幸‘离世’,他的财产与土地便依法交由您。”
亚科夫听到这话,心中振雷般动摇。他瞧见尤比正抿着嘴低下头,思考这话的意思。
“莫要以为这事来日方长,尚能商议等待。您不动作,也会有人替您动作。”塞勒曼轻飘飘地告诫他。“没其他的事了。我便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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