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骑士队长对这一切街道都了如指掌。亚科夫望着通向圣乔治教堂的大道,瞧那些商铺与小贩,打量四周巡逻的军士。这全物是人非了,他想,他没在这些熟悉的标志与房屋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算作坏事也不算作好事。血奴从教堂的拐角向北走,腿脚遵着数年前的记忆,根本用不着他思考回忆——走了一会,他停在那栋华美的宅院前。
门楣上,尤比的徽记已被替换掉了,看不出一丝曾经的痕迹。它大敞四开着,脚夫与工人来来往往,里面传出一股奇怪的刺鼻味道。亚科夫伸头望了一眼——天井的八角小亭被拆掉了,里面挂满了颜色各异的丝绸,在太阳下晒着;曾经别致幽静的流水喷泉全被改作了染池,各种难闻的气味正是从那些鲜艳的池水中飘逸而出。
“你想找活做吗?”一个看门人问亚科夫。
“我来寻人。”亚科夫答,“这宅院从谁那得来?我要找从前这家的主人。”
“这宅院是先抵押给圣殿骑士团还债,又叫我们拍买来的。”看门人摇头摆手,“你问骑士团的人去罢。”
这话叫亚科夫隐隐心寒。他为难地握紧了剑鞘,踌躇四顾。一队女工正赤脚踩着紫红色的水沟,扛着湿漉漉的丝束从他身边穿行而过——“啊,你终于来了!”忽然,一个年长的妇人挤到亚科夫面前,用一只泡囊发皱的手紧紧抓住了他,“我知道您会来,等了您太久了!”
亚科夫分辨了一会才认出那张脸,认出她的希腊口音:娜娅的脸倏地老了许多,本还算作干净柔软的双手已被烫得满是死皮与水泡,几乎没法再握笔了。
“努克和达乌德呢?”亚科夫问,“他们没留下来?”
娜娅拉着他到城外一间矮房,亚科夫要弯着腰才钻得进去。“尤比乌斯大人解开刻印后,他们结伴去了埃及。”娜娅说,“两个男孩都长得像埃及人,又会说阿拉伯语。他们尚年轻,身体强健,头脑灵活,也许将来能在那有所作为。”
亚科夫坐在她临时收拾出的一块干净的稻草铺上。他仰起头,为这狭窄的斗室愤懑又辛酸。“你本也用不着这样。”血奴小心地将头巾堆在脖子边,“他放你走了,你为什么不回到尤多西亚那去,和自己的孩子团聚?”
“我怕他,怕再把别人卷进这些事里。”娜娅低下头,紧紧攥住胸口的护身符,“…我也对他有愧。”
亚科夫鄙夷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忏悔。
“若您听了这些事,想杀了我泄愤也好。”娜娅平静地娓娓道来,“从前,我怕他也怕您,怕得几乎五体投地,将恐惧转为崇拜才能生存下去。怕得久了,就总想寻出路,寻自由才好。然后,我认识叶萨乌,去了他们的聚会…大人,当初那事也有我一份。叶萨乌是被我放进宅子里,才有机会杀人的。”
这事已经不再能让亚科夫发怒。“我猜到了。”他只简短地说。
“我心想着,他们冲安比奇亚大人去,不该伤害尤比乌斯大人…我还犯了更可怕的错,请接着听我说。尤比乌斯大人是个善良的人。既然善良,又为何不能与他的兄弟共处共治呢?于是,我想办法为二位神明作联系,叫他们作了场交易,各取所需…我不知道尤比乌斯大人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他的兄弟能残忍无情到这般地步…全是我的错,主啊,真该叫我下地狱去。”
亚科夫呼吸的声音越来越重,手捏得剑鞘上的皮带咯吱作响——但同情终使他克制地平息下来。不是娜娅也会是别人,他想。
“…他变成了什么模样?”亚科夫问,“尤比现在在哪?”
娜娅一听见这问题,眼泪就从眼眶中掉下来。“他还在圣墓教堂呢,大人。”
“为了复活他的母亲?可复活节早过了。”
“他…尤比乌斯大人被困在教堂里,没法再出去…”娜娅抹去眼泪,“他被他兄弟的血奴包围,日日袭扰,想取他性命…我得知这事,可没法再去教堂里劝他,也没胆量。我没了刻印了,我怕死。我守着这条性命,只盼望您能回来,为他结束这场残酷的战争,也为我结束这痛苦的折磨…”
亚科夫从草垛上站起来,想径直冲出门去,直奔耶路撒冷——可又垂头丧气地坐回来。血奴将手指插进头发里,发狠地拉扯。
“我不该来。”一瞬间,亚科夫甚至后悔了,想回到监牢里,“我来了又有什么用?我是他的拖累,是他的诱饵,会害死他!他不听我的话,从前不听,以后也不会听。你盼我来又能做什么?”
“别这样说,大人。”娜娅跪在他脚边,“他爱您!要不是您,也不能有别人结束这一切了!”
她动着干裂的手,从一旁的稻草铺中翻出一只陈旧的包裹,放在亚科夫膝盖上。
“这是什么?”亚科夫抬起头。
“去年复活节后,卢德城的财产大多还了骑士团的债。”娜娅说,“这是我为您留下的…尤比乌斯大人将它一直悉心保存,到如今,一定能派上些用场。”
去年的复活节?亚科夫被这惊悚的字眼惹得满背冷汗。他在监牢中浑噩地呆了多久?血奴打开包裹,一个歪歪扭扭的覆面桶盔进入他的眼帘,底下是一件斑驳破旧的白底红十字制服——这是他当初在特兰西瓦尼亚第一次见到尤比时,身上穿的罩袍、头盔与锁子甲。亚科夫有十余年没再见过这些旧物了。
“那九岁小国王死在阿卡,尸体正被圣殿骑士护送着,到耶路撒冷还有段时间。”娜娅抚摸着那面头盔,“所有的国王都会葬在圣墓教堂。您穿上这衣服,说自己是圣殿骑士,姓扎什奇特尼科夫,去见尤比乌斯大人吧。”
“…九岁的小国王?”亚科夫转过头,“不是得麻风病的,叫鲍德温的国王吗?”
娜娅震惊又怜悯地看着他的眼睛。“大人,那孩子也叫鲍德温,也得了麻风病。”她放轻声音,“上一位得麻风病、叫鲍德温的国王,已经去世十五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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