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康拉德·格林说的,领主希望他们留在自己的府邸。亚科夫在看卧室前先去瞧他的马,检查他的行李。康拉德信守了承诺,东西丝毫未动,马匹和驴子都被照料得很好。“这是在向我们表示诚意。”舒梅尔说。“想做生意,必然会先给尊重。”
“要是我拒绝,他必然恼羞成怒。”亚科夫皱着眉头说。“他到底如何知道我这有金子?”
“一个缺钱的领主,能将天上过的大雁都拔得一根毛不剩。谁知道城里有多少眼线呢?”舒梅尔耸耸肩。“与其严防死守,不如顺水推舟。”
用那套骑士小说似的说辞,亚科夫又得以拒绝领主一同晚餐的邀请,不过餐后的商谈必不可少。仆人将餐食送进他们的房间便离开。亚科夫定睛一瞧,他们每人都有一道新鲜的鲱鱼做的派,加了肉桂和香叶,配上一杯红葡萄酒,再加一碟精致的杏仁挞,色泽鲜艳,金黄油亮。
“他们送了斋戒日吃的东西。”舒梅尔调笑他。“你要不要来个餐前祈祷?”
亚科夫在头盔下瞥了举着餐具大快朵颐的犹太人一眼。他摘下手套,用手抓着温热的鲱鱼派,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将脸藏在墙角,才扶起头盔,将食物迅速丢进嘴里。他很久没吃过带香料的美食。鱼肉做得细腻,饼胚是细粮做的,酥油放得毫不吝啬。但亚科夫只在头盔后面嚼。
舒梅尔瞧他这样子,摇头晃脑地叹气。
尤比正试房间内的床。领主家里的房间总算没用稻草铺着,虽不是什么好床褥,但好歹柔软不扎人。他脱了鞋子解了斗篷,才放松地趴在上面,脑袋放在羊毛枕头上,侧着露出一张脸。“舒梅尔,我有个疑问。”他放轻声音,偷偷摸摸地说。“为什么你编的故事那么奇怪,冯·布鲁内尔大人也肯信呢?”
“哈!”舒梅尔咽下一口酒。“我也要教给你一些事情,我论其为故事的三则。”
尤比从床上爬起来,瞪着眼睛听。
“其一,故事愈奇怪,愈精彩。平淡的故事再是合理,也难博人一阅。而让人愿意听是让人相信的第一步;其二,对男人讲女人的故事,对女人讲男人的故事,爱情与性可以掩盖一切奇怪的逻辑问题,哪怕再冲动再邪恶,也能以此作为借口。”
尤比的表情从期待变为扭曲,像是闻到极难闻的气味。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舒梅尔用餐叉将杏仁挞放进嘴里。“弄清楚听众想要什么,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冯·布鲁内尔大人真关心亚科夫的脸长什么样子吗?他只担心自己的威望与金钱。只要给他一个故事,说得过去,不叫他难堪,又能叫他拿到钱,他什么都信。”
“故事三则?这都是下三滥的东西。”亚科夫嗤之以鼻。“听这些东西,不如磨练你的打架本领。”
“这就说错了。”舒梅尔提高了音调?“打架本领再厉害,你能一个人攻下一座城,一个人打败一支军队吗?”
“我不能。”亚科夫转头看向尤比。“但他也许能。”
头盔的视孔被安插在十字形状的装饰中间,那里黑洞洞的。但尤比仿佛能瞧见那双明明像冰山似的蓝眼睛,此时却像是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般。尖锐的视线穿过他,凝视某种更加伟大恐怖的东西。这视线令尤比感到陌生又不适,无言以对。他下床去,来到自己那份晚餐旁——当然,冯·布鲁内尔大人也为他准备了餐食。
“你不是不能吃人吃的东西吗?”亚科夫抬头看他。
“我可以嚼了就吐掉!”尤比愤愤举起一块杏仁挞,咬下一大口。“我也喜欢甜的东西!”
待到夜里钟声响后,领主才唤他们来。整座城进入宵禁,大部分商贩已经被赶出城去,外面变得静悄悄的。这不甚华美的住所背面却有间雅致的小庭院,里面种满了花。只是正值严冬,枝头上孤零零的,花茎也枯萎了。
“这是矢车菊。”冯·布鲁内尔大人说。“在我的家乡,它能开得漫山遍野,但这的冬天太冷,活不过一年。每年春天,我都要遣人再买新的花苗栽种,如此往复,二十余年了。”
他的守卫们正站在庭院的入口处,浑身威严地挺得笔直。亚科夫想,领主以为自己手下有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却不知道这些士兵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如何松散地胡作非为。
“我没有给你安排侍女,也没叫我的妻子来接应。不过这并非照顾不周。”冯·布鲁内尔大人立刻结束他短暂的思乡,转过来笑着面对亚科夫。“女人们!万一她们被你勾了魂去,可怎么办呢?”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亚科夫照着他与舒梅尔讨论过的那样说。“我早失去了那种吸引力,只因对主的承诺与忠诚这样生活。感谢您的体谅。”
“提到女人。”冯·布鲁内尔大人沿着庭院缓慢地踱步。“我知道你们教会骑士团的骑士终生不近女色,不娶妻生子。但我仍有一苦恼事,想与你倾诉。”
“您讲。”
冯·布鲁内尔大人找了个长凳坐下,又示意他们入座。他叹着气抬头望月亮。今晚夜空晴朗,月辉如银。“我的夫人近来情绪紊乱,终日心神不宁。究其缘由,与我们最小的儿子有关。”
听了这话,尤比一下子竖起耳朵。
“你知道,这座城地处险要,东面净是鞑靼人的地盘。”冯·布鲁内尔大人说。“一日,我们最小的儿子出门狩猎去,在山林间被鞑靼人的一只部队抓住,成为俘虏。鞑靼人得知他是城主之子,要我们七日内拿等重的黄金来赎!要知道,我的儿子刚满十六岁,和这位差不多高。但等重的黄金!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
一人等重的黄金,我也拿不出来,亚科夫想。他在头盔下警惕地转眼睛,还死死捏着尤比的肩膀,想叫他别出声。但这暗示不再奏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尤比瞪着眼睛问。
“这是十天之前的事。”冯·布鲁内尔大人说。
“那七天已经过去了!”尤比大叫。“现在怎么样了?”
“很遗憾。鞑靼人杀了他,把尸体挂在马车上给我们看。”冯·布鲁内尔大人摇头,眼角滴下两滴眼泪。“我的夫人看到这景象,当场便昏死过去。但鞑靼人说,想要回他的尸体,还得付两千金币。”
“哦,不。”尤比低着头,仿佛心怀愧疚。而亚科夫与舒梅尔相视,隐秘地交换眼色。两千金币,这要价跌的厉害。
“我的夫人正是为此事忧心,她整日以泪洗面,要我一定赎回儿子的尸体好安葬。”冯·布鲁内尔大人忽然握起拳头。“但怎能对异教徒蛮族如此姑息!他们杀害我的儿子,洗劫我的人民!我想,我必要报仇雪恨,才能尽到一位父亲、一位丈夫,也是一位领主、一位基督徒的责任。我要让军队冲进他们的部落里,将他们的可汗斩首,头颅作为献给圣主的祭礼!”
亚科夫忽然意识到,这段话是讲给他听的。他皱起眉头。
见亚科夫一声不吭,冯·布鲁内尔大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我手下有精锐军士一百人,征召军一千人。如果开战,不出一月,便能歼灭这支鞑靼人。只不过正值严冬,粮草紧缺。而我的亏空不多,只差五千金币,便负担得起,为主效力了。”
五千金币。饿狼终于露出他的爪牙来。亚科夫回想自己马背上的行李。两个箱子的金银器帛,去掉一些特别名贵的,价值的金币大概就是五千枚,可见这位领主估算得还算精准,想一口将他吃光——但问题是,怎么拒绝他,才好叫自己全身而退呢?
“大人,我同情您的遭遇,也相信您的决心,但…”舒梅尔感受到亚科夫的窘困,立刻接过话来。令亚科夫没想到的是,冯·布鲁内尔大人笑着打断了他。
“我不是要从你这借走五千金币,骑士。”他拍拍手,从门洞内召出一位周身香气四溢的曼妙女郎,手中捧着一尊巨大的漆木盒子。冯·布鲁内尔走上前去,缓缓打开盒盖。
一块疙疙瘩瘩的黄白色石头躺在中央。打开盖子的瞬间,整个庭院像是开满了甜腻的花,泡在蜂蜜与奶里。
“这是一块龙涎香。我想,这样大而完整的,它的价值要超过五千枚金币。”冯·布鲁内尔大人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们在采买轻便的珍贵货物。而我这恰好有不好出手的东西。要知道,这附近的香料商人,谁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但你可以把它买走,权当是我卖了你一个人情,也算对骑士团的捐献。”
舒梅尔已经闭上了嘴,只看着亚科夫。
亚科夫不知说什么好。他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理由好拒绝呢?他们在城内的行动被掌握得一清二楚,一切行踪与目的都牢牢握在对方手心里。这令他感到自己迈进一个精致的陷阱。“说真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舒梅尔拉过亚科夫,悄悄地说,也不顾忌当着领主的面。“你们俩各取所需,双赢。这不是很好吗?”
亚科夫低下头,去看尤比的反应。他发现刚刚还与冯·布鲁内尔大人相谈甚欢的小贵族不知为何缄默下来,表情不甚愉悦。
“大人,这样大的买卖,我必须要时间考虑。”亚科夫说。“明天这时候给您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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