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四幕 面具之下(一)

亚科夫刚从海边回来,正向着巴图尔少爷的帐篷处跑。

冬天过去,天气转暖,河水解冻。今天早些时候,一队骑兵从第聂伯河满载而归。他们抢了诺夫哥罗德大公船队上一半的货物——当然,要留下另一半,好叫他来年还能继续沿这条水路做生意。数不清的毛皮、蜂蜜、啤酒花和奴隶沿着河岸跋涉而来,攒到黑海边。这都是归属巴图尔部的部分。亚科夫搬运货物时,还瞧见船上有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奴。她戴着轻盈的头巾,手腕脚踝缀着重重的金银饰物,哭得好看,喊得好听。她被人掳着,塞进一尊精美华贵的大箱子。她拼命反抗着不想让箱子被盖上。不料那纤细白嫩的手指被狠狠砸了一下,她的手一缩,箱盖一扣,锁头一紧,亚科夫便知道,无论她再努力地挣扎摇晃,也没办法从箱子里逃脱了。

旁边的监工说,可汗想将这女奴赐给少爷。巴图尔少爷今年十二岁了,作为独子,是时候该懂事成家。要是可汗能物色到好的女儿家,指不定今年夏天便能迎来一场盛大的草原婚礼。但他们也偷偷嚼舌根:有哪位可汗愿意将宝贝女儿嫁给巴图尔少爷呢?

亚科夫把耳朵凑得太近,挨了两鞭子。后背的衣服沾着海水和汗水,血淋淋地刺痛。不过他想,他必须将这事告诉巴图尔少爷,得赶在那漂亮女奴与战利品到达之前,叫主人有所应对。谁会想要这种礼物!谁会喜欢狐媚□□的女人,谁会想要结婚成家呢!

他冲着帐篷快跑,脚上沾满了海泥和沙子。他一直从海滩跑到草原上去。巴图尔少爷的白色毡房顶越过西面草坡,远远出现在他眼前。但亚科夫同时还看到,东面,有一大队旌纛马匹响着铃铛,正朝可汗的大帐篷去——看图腾,那是另一支可汗的队伍。他听说,那位可汗只有一个独生女儿。

一阵急迫涌上亚科夫的心头。他顾不上喘气,继续撒丫子冲着帐篷狂奔。

巴图尔少爷有一面精致漂亮的铁面具,是部族中最熟练的铁匠打的。面具上有两束向上弯曲的山羊胡子,是凿子凿出的花纹,千锤百炼才得以光滑服帖,不见一丝熔炼的疙瘩痕迹。像这样的面具,要一支骑兵的司令官才有资格佩戴。不过巴图尔少爷还没机会用它,那扇面具只能连着头盔,一齐挂到帐篷的支柱上,权做个装饰。亚科夫一打开毡房的帘子,就瞧见这面具悬在半空,盯着他看。他刚觉得恐惧害怕,一阵虚弱的咳嗽声便绵长地从里屋传来——那是他的主人的声音。

亚科夫急匆匆地越过卫兵与门槛奔过去,进了里屋。巴图尔少爷正躺在榻上。他黑色的发辫散落,含着胸,呼吸还不如刚跑了老远的亚科夫顺畅。一位留着很长胡子的拉丁医生正伏在他面前端详他的样子,手里举着星盘,嘴里念叨着一些奇怪咒语——亚科夫的拉丁语还不够好,只听得懂“血”“火”“气”三个词。医生又叫一旁的助手包扎巴图尔少爷的手腕。亚科夫这才瞧见,他的主人又被放了一小碗的血。那血的颜色沉郁发黑,在碗中镜子似的摇晃。

“你来这做什么?”巴图尔少爷从榻上坐起来,精神貌似好了一点。“你今天该在港口边上的。”

“我有事要告诉您。”亚科夫立刻伏下去,将额头尊敬地贴在地毯上。“要紧的事!”

他的主人做了手势,拉丁医生与助手提着自己的箱子包裹离开帐篷。亚科夫感到隐秘的窃喜,仿佛他,一个奴隶,却与巴图尔少爷间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信任与秘密似的。

“说吧,亚科夫。”巴图尔少爷抚摸着自己腕上的绷带,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什么事叫你都这么着急?”

外面正值暮色,一起风,草原便像烧着的火一般摇曳不止。两个一高一矮的孩子奔了没两步,“我跑不动!”巴图尔少爷喘着气,摸着胸口说。“亚科夫!你背我去!”

亚科夫二话不说便将主人背在背上,还注意着不叫手摸脏他的长袍。这点重量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不比船上卸下的货物更叫他疲累。年轻的双腿像马蹄一样有力,能灵活躲过往来的士兵与仆人。亚科夫挑着齐腰深的长草藏,将自己与主人的身影匿在所有人的视线外。

不一会,他们便成功绕到可汗的帐篷那。那是顶巨大华美的帐篷,围了一圈皮毛纹样,彩色的布条和铃铛迎风飘扬。两个孩子凑到背面去,里面隐隐传来冬不拉快速拨奏的声音。这里有块毛毡布脱了线,能被扒开,叫人偷偷向里瞧。只有巴图尔少爷和亚科夫知道这事。

“你说的是真的。”巴图尔少爷压在亚科夫脑袋顶上,咬牙切齿地说。“你瞧那蠢女人,一定是被带来跟我提亲的。”

亚科夫跟着主人,小心地瞧大帐篷里面的光景。他从没见过毡房里装饰得这样漂亮,又坐了那么多的人——乐师、仆从、舞者、侍卫,他们各司其职,训练有素,比驯兽师鞭子下的猛兽更听话。各式叫人眼花缭乱的花纹毯子挂满帐篷里的每一个角落,长桌子围着中间摆成圈,堆着烤羊肉与奶酒。客人们盘坐在地上,座次分明,高低磊落着像一座塔。有两人脱颖而出,被所有人簇着,正站在巴图尔汗——巴图尔父亲的宝座前。

那蠢女人——是位骄傲的年轻女人,看起来身材刚要丰满起来,不过对两个十二岁的毛孩子而言还是年纪大了。她身着华贵的长袍,踩着漂亮的毛皮靴子,头戴塔型帽子,一对闪亮的大耳环与漆黑健康的发辫从里面倾泻而下。她的手臂和大腿都结实有力,一眼便能分辨定是骑射的好手;另一位是个衣着华丽的老妪。金片银片串成串,与长长的布条一起垂在她袖子上,脖子上还戴着口弦琴——显然,这是位萨满。

“装神弄鬼的…”巴图尔少爷小声嘀咕了一句。

萨满将口弦琴塞进嘴里去,嘴唇绷得极紧,戴满戒指的双手像施魔法一般在面前脑后张合舞动,拨那铁琴弦。只一拨,那雷击般震动的声音叫毡房内所有乐器与谈话声都静下去——但亚科夫看到,她的左手没了一根无名指,丑陋的疤痕留在那。“她的手指没了!”他小声惊叫。

“别大惊小怪的,她死了丈夫就得割掉手指去。”巴图尔只板着脸专心听那音乐。“把嘴闭上。”

亚科夫还是第一次见到听到这种震撼的表演——女人与萨满一人唱,一人奏。两个人两张嘴,却叫亚科夫一会听到狼嚎,一会听到马嘶,一会听到鹧鸪啼叫,仿佛他不是身处闭塞毡房的宴会,而是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原野骑马奔跑。

“草原的风啊,将我的思念吹走,

远行的游子啊,心随马蹄难寻;

我泪盈眶,望断归程,

盼他早日归来,盼他早日归来。”

这是一首情歌,在求婚时唱在可汗面前也不算不合时宜。一曲结束,账内雷动地叫好。

“情深意绻。”可汗开了口。“只可惜治不了我儿子的病。”

“我的女儿绝不输任何男人。”萨满跪下来。“她定让您的部落人丁兴旺,勇武充沛。”

“我听闻,图拉姆汗是被毒死的。”可汗说。“你们自己的部落已经腐朽凋零。”

众人都闭着嘴,可怕的沉默盘旋在毡房屋顶。

“尊敬的巴图尔汗。”那女人本随着她母亲一同跪着,此时却突然站起来。“您若有意,可随便找办法考验我。您若无意,也不要羞辱我母亲与部落。勇士即便沦落到河边凿冰钓鱼为生,也不愿受人白眼!”

真是个厉害女人,亚科夫想。他们偷看的缝隙在宝座背面,看不到巴图尔汗的表情与态度。但巴图尔少爷的指甲抠在他肩膀上,正狠狠掐他。那块衣料底下的皮肤一定过会就泛起淤青。

“他们瞧不起我。”巴图尔少爷恶狠狠地呸了一口。“孤女寡母,也配向我提亲吗?哪有女人家向男人家提亲的?该死的,上赶的贱妇!”他的声音愈发高昂。“她瞧上我家的马匹和牛群,想吞并我的财产和地位!父亲怎么会接待这种人!”

亚科夫感觉他的主人呼吸愈加剧烈。他知道,再过会巴图尔少爷定要喘不上气,可那拉丁医生又不在身边。“别说了,少爷。”他小声地劝。

“你只是个奴隶,也配不叫我讲话?”巴图尔少爷从他背上挣下来,一靴子踹过去,亚科夫顺势便倒在地上。“我才不娶这种女人!我要娶个贵族,娶个说拉丁语的,我要到黑海对面去,娶个君士坦丁堡的公主!”

他们的动静终于闹得太大。巴图尔少爷又剧烈地咳嗽,像要把肺也吐出来似的。士兵掀开那块松散的毛毡布,包围他们。长矛的柄戳打亚科夫的后背,他团缩在地上,瞧见巴图尔少爷被人们迎进温暖通明的帐内。立于中央的,骄傲结实的女人面不露怯,豪迈地大声说着什么,引来众人调笑。好一派热闹祥和气氛。

但这与亚科夫都无关系。

他被立刻拖走,关进笼子里,丢在海水里浸了一夜,浸得手脚脱皮发白。亚科夫后悔地想,他再不该做这事,再不该试图帮主人。惩罚会落到一位奴隶身上,却不会落到主人身上。这不是他能承受的。亚科夫甚至僭越地想,巴图尔少爷说不定活不久了。要是他病死了,自己又将如何?这与他何干?要是他真能娶到黑海对面的公主,又能怎样?

这些混乱的想法只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巴图尔少爷遣人将他释放。从此,亚科夫从低等的苦力奴隶,摇身一变,成了巴图尔少爷的近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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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爵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