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幕 面具之下(八)

“我们该离开这。”亚科夫回到房间,局促的空气叫他几近窒息,摘下头盔拼命呼吸。他从铺着干稻草的地面上拾东西。梳子、镜子、铺盖、书本,短短几天,三人竟在这里留下如此多痕迹。他胡乱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塞进皮革行囊里。

“鞑靼人已经走了!”舒梅尔大惊失色,拦在门口。“他们放过了修道院,你干嘛不等圣诞节过去,他们与萨克森人打完了仗,再挑个平和时候离开呢?”

“我们答应过吉安妲嬷嬷,留到圣诞节的!”尤比怨怒地瞧他。

“我从没答应过那些事。”亚科夫收紧口袋。“是不是你与这些基督徒厮混太久,叫你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记不住自己的目的?”

“我怎么就分不清,记不住?”尤比愤怒地大叫,看起来像头小狮子。“明明是你分不清自己是个人,记不住你在这交了朋友!”

“而你是个吸血鬼。”亚科夫的话语里透着冰冷的理性。“太阳出来就得戴着指环才能出门,每天晚上不喝我的血就饿昏过去。”他伸手指向墙角的包裹。“哪一天你长出翅膀来,就会像你母亲那样变成疯子、怪物,冲进教堂里将所有人都杀死。今天离那天还剩多久?”

“我才不会像母亲那样!”那双红眼睛暴怒着瞪大。“我才没那么任性、不负责任、随心所欲!”

“原来你这样怨恨卡蜜拉?”亚科夫扯动嘴角笑出来,手掌难受地按到胸口上。“你是她生的养的,在她身边十八年。你现在看起来和她像极了。”

一旁的舒梅尔弓着背捂住耳朵。他想逃,挤到门边又犹豫着回到墙边。“不讲这个,好吗?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他陪笑着,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要是离开这,我们去哪呢?向南,鞑靼人的骑兵都围在山口那;向北,回布拉索夫城去,我们三个都要被冯·布鲁内尔扔进监狱。就算躲进森林里,大冬天的,马粮也撑不住几天。要我说,不如留在这。好歹吉安妲嬷嬷和帕斯卡尔都是好人,不至于孤立无援,对不对?”

还没等他说完,帕斯卡尔便正从门外栅栏处进来。亚科夫来不及戴回头盔,只得强忍怒气躲在墙角,背过脸去。“…看来我来的不凑巧,无意冒犯。”帕斯卡尔瞧见阴暗房间内那淡金色长发的魁梧背影,立刻克制礼貌地转开视线。

“我想,你们该去教堂瞧瞧。”他低着头,声音哽咽。“亨利…我是说德朗西家的骑士。他的情况不大好。”

他们再次赶往那熟悉的小教堂去。一到阴霾时,雪便越下越大,乌云盖得山谷间不见天日,叫外面暗得几近黑夜。而祈祷厅内星星点点燃着蜡烛,像为灵魂指路的灯。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只陪护的修女忙碌着,将绷带浸进水中,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声响。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独自处在漆黑中。”亨利喃喃道。“但我一听见圣山的泉水流淌,就知道还有天使环绕在我身边。”

一看便知,他已到了弥留之际。所有人站在那,看着绷带被从那溃烂的脸上一层层揭开,又被新的干净布条一层层盖住。溃烂成粉红色的伤口与肉芽从缝隙中一闪而过,得以叫人窥见——那已经不能称作是一张人的脸,倒像是腐烂许多天的尸体。但亚科夫与尤比都不肯回头去。他们与那双掉光了睫毛的,浑浊失明的眼睛对视。帕斯卡尔守到他身边,握住那只毫无知觉、长满脓疮的手,为同乡祈祷。时间静谧流逝着,窗外的雪下得像永无止境。天色越来越暗,黑夜即将来临。

“我无地,也无财产,亦无儿无女…我已将一切献于主去,我虽渺小,却也尽微薄之力…”亨利说。他的声音虚弱,口齿却较平时更清晰。“虽没能满足每一个夙愿,但我仍不后悔来这世上。现在,我无牵无挂,无所求。”

他说着说着,忽然转成亚科夫听不懂的法语来。那些温柔的舌音来自遥远的西方,亚科夫想,而他却要死在这不知名的小修道院,尸骨再回不去家乡。只幸而他身边尚有听得懂这乡音的人——帕斯卡尔听着亨利说话,时不时回上几句。两人一起用那异国语言轻声唱起歌来,不一会就泪流满面,埋头啜泣,又哭着笑出来。

亚科夫发现,他身边的尤比也眼眶泛红,但却严肃地瘪着嘴,一滴眼泪也不肯落下。亚科夫失落地想,自己早没悲伤与流眼泪的资格了,而身边的吸血鬼却也早早尝到这苦头。这叫他的刻印沉重地抽痛。

“扎什奇特尼科夫家的骑士,”亨利忽然叫道。“唤他来,他是我此生最后一位朋友。”

帕斯卡尔站起来,松开那只手,为亚科夫让出座位。亚科夫发现,那正是自己几天前拽到这来的木头板凳。他犹豫着,坐到这熟悉的位置上。

“我的兄弟,摘了你的手套,握着我的手。”亨利淡淡地说。“不要拒绝将死之人的请求。”

亚科夫在头盔下皱起眉头。但他依旧脱掉手套,叫自己的手抓住那畸形的手指。

“我…我想,我在这世上,能尽量多做一件善事,便多做一件。”麻风病人的手指肿胀着,叫亚科夫不敢握紧。“我有一言要给予你,你不要当作这是高高在上的告诫与同情,也别揣测我是置身事外,说风凉话。”

“你说。”亚科夫低声回应道。“我会听到的。”

“你我本无深厚缘分,我也不愿为你多添负担…”亨利拽着他的手拉扯,叫他的头盔更靠近些。“你肯照顾一位无足轻重的可怜之人,却不肯接受感激与情谊…不要反驳,我的朋友。我看不见了,却又看得清楚。

“将那沉重之物从身上卸下吧,过去了的事情总会过去…”

亚科夫一言不发。他低着头又抬起来,试图叫自己看起来显得克制而平静。“我听到了。”他低声说。“总有一天。”

虚弱的麻风病人甩开他的手,扭过头去,不再有力气与他对话。“这里没有神父,我可怜的孩子。”守在一旁的吉安妲嬷嬷手持圣经与熏香炉,示意亚科夫离开座位。“将你的忏悔讲与我,圣母将原谅你的所有罪过。”

所有人自觉离开床铺边,将最后的时间留给神明。她们围起帷帐,叫蜡烛在里面燃着,朦胧的人影歪歪扭扭投在上面,恰似前方的画像般圣洁。大家守在那,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吉安妲嬷嬷的影子举起蜡烛托盘,吹灭那光亮。整个祈祷厅随即阴沉着,叫那飘散的一缕青烟藏在阴影中,虚不可见了。

夜里,亚科夫随医院骑士团的军士们在院内安葬了亨利·德朗西。他们冒着风雪,为死者掩上一抔抔泥土,修女们在坟墓前唱起葬歌。最后,尤比将他编好的松枝捧花放到那歪歪扭扭的十字架墓碑前。捧花为圣诞节而做,每人各有一支。属于异乡骑士的这一支来不及交由他手中,只得留在泥土上。

“愿他上天堂。”吉安妲嬷嬷念道。“愿他的灵魂去往再无苦痛的地方。”

尤比退回到亚科夫身边。他抬头看向那封闭的十字头盔。而他的血奴一声不吭,像个石头塑像。他们与舒梅尔回到客房,烧起火炉取暖,谁也不再提离开与否的事。不一会,帕斯卡尔便来敲他们的门。

“吉安妲嬷嬷给你的酒呢?”往日矜持高尚的医院骑士用力拍那木头门板。“你不会自己全用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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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刻印
连载中爵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