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幕 王子的远征(九)

今夜又有新的宴席——他们被小巴图尔带去宴帐。这里比昨天多了许多新面孔——尤比发现,座位的排布有了变化。高耸的可汗宝座旁,多了个稍矮的座位。三人的座位被换到可汗的右手边,而对面的左边,原本的三个座位纹丝未动——他瞧见小巴图尔不情不愿地站在他们的桌旁,浑身不舒服地扭来扭去。

“你的父亲呢?”舒梅尔问。“你怎么不去坐下?”

“马上来。”那鞑靼人的孩子心不在焉地回答。“我需要给你们翻译。”

翻译?舒梅尔与尤比面面相觑。“看来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们。”舒梅尔说。“一个说拉丁语的可汗已经够奇怪了。”

“天都黑了。”尤比小声地问。“姐姐的回信到了吗?鸽子应该已经回来了…”

“别担心,兴许鸽子累了,要休息一晚。”舒梅尔拍拍他的后背。“今天不到,明天也到了。”

“要是鸽子全都飞散了呢?”尤比的手指尖被自己掐得发白。“要是巴图尔有了回信不告诉我,要是姐姐根本不打算回我的信…”

他期待身边的亚科夫能说些什么,可他的血奴一言不发。尤比失落地想,他能做些什么,叫亚科夫好受些?可想了又想,依旧束手无策。

门口传来动静。人们向帐门处望。

先进门来的是巴图尔,并不出乎意料。紧接着,一只脏兮兮的大靴子踩过门槛——尤比惊诧地望向那女人。

那正是他在高坡望见的马队司令——一位中年鞑靼女人,胸背宽厚健壮,手指布满弓茧。她坚毅的脸上布着两道晒痕,看上去像可怕的野蛮人印记,与皱纹一同坦然呈在那些浓密发辫与毛皮珠宝下。在她身后,有两位与她长相相似的年轻人,一男一女,腰间配着弯刀与短弓也进帐来。三双阴影中的黑眼睛像山崖上的鹰隼般骄傲不驯。

像丢进油锅里的水珠似的,帐内的士兵随他们的到来爆发地欢呼起来。巴图尔轻轻咳了两声,病姿使他在这健硕女人的衬托下更斯文儒雅。但他依旧张开双臂,欢欣有力地进行演讲。异族的语言豪放激昂,叫所有鞑靼人都更热情高涨——除了小巴图尔。这孩子撅着嘴,丝毫不会掩盖情绪。

“我的父亲,巴图尔汗。我的母亲,图拉娜。”他满面不悦,又像背诵经文般刻板地念起来。“与可汗的长子与长女,阿尔金、阿尔贝。他们是同一天生的兄妹…”

“他们是双胞胎?”舒梅尔忍不住纠正这错误。

“嗯,对。今日带回一百瓦拉几亚奴隶,还有一车的粟米、呃、是一车坚果与果干。和三十、三十四匹羊…”孩子磕磕绊绊地继续翻译父亲的话。

尤比正震惊地张开嘴。他瞧把酒言欢的巴图尔,又瞧那骄傲强壮的女人。“可巴图尔不是说,他要娶个君士坦丁堡的公主?”他结巴着。“或者…一个罗马贵族?”

亚科夫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他抬起头,上下打量那女人,视线停在她手指上。他不明所以地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不再说话,只大口将羊肉塞进嘴里。

巴图尔的演讲终于结束了。图拉娜——人们喊着这女人的名字,举起武器来,将柄在地面上有节奏地敲,仿佛一场小型的地震发生,叫癫狂的氛围充斥营帐。那女人与两位年轻人入了座,鞑靼人的宴席就此开始了——尤比想,貌似昨天他参加的是一个虚假的游牧宴席。士兵们脱得半裸,在帐内的空地蹦跳起舞。那舞蹈看起来像笨拙的摔跤打斗,随着越来越快的音乐绕火塘斡旋。原本寒冷的空气此时变得令人窒息地燥热。

尤比抬头望着高耸的可汗座位若有所思,不知在琢磨着什么。“你们觉得我的长相像哪里的人?”他忽然转过头问。

“什么?”舒梅尔停下咀嚼,他的腮帮正塞得满满的。

“你看,你是犹太人,亚科夫是斯拉夫人,帕斯卡尔是法兰克人,巴图尔是库曼人。”尤比指着自己的脸。“你们的长相各不相似,一眼就能瞧出是哪里的人。那我呢?”

“你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舒梅尔皱起眉打量他的脸。“…难以判断。你有一头黑发,你的皮肤是白的…像希腊人、波斯人,甚至伊比利亚人和撒拉逊人也长这样。”他咽下口中的食物。“不过你有一双红眼睛。我只见过你和你的家人有这样的红眼睛。”

“那我母亲呢?”尤比追问道。“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她。”

舒梅尔为难地回想。“…这很难说。”他摸着下巴。“你的母亲…她很漂亮,你知道,漂亮的人总是长得很相似,无论是哪个种族。”

“可安比奇亚和伊纳尔特,他们为什么就没那样像母亲?”尤比又问。

“说不定他们是长得像父亲呢?”舒梅尔耸耸肩。“你瞧小巴图尔像他父亲,他的两个兄弟姐妹就更像母亲。这不少见。”

尤比转过头,又打量起可汗的家庭。“那我的父亲又是谁?”他疑惑又惆怅地发问。

然而这次,舒梅尔也没法回答他。“没有父亲未必是件坏事。”他说。“家人,有时候是港湾,有时候是囚笼。”

尤比安静下来,又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鞑靼人的庆祝愈发热烈,舞蹈的士兵们抽出刀,像是要失控地打起架来——正在这时,有人从帐门处拖进几个瓦拉几亚女奴,她们嘶哑的嗓音使欢呼声更高昂了。舒梅尔一下变了脸色。

“他们要干什么?”尤比瞪着眼睛。“你怎么了?”

“哦,有非常糟糕的事要发生了。”舒梅尔抓紧尤比的手臂,贴到自己身边。“叫你父亲!”他急忙冲小巴图尔说。“我们想退席!”

“什么?”

“我们要离开!”

“为什么?”那孩子正抓着一把坚果。“好看的刚要开始。”

舒梅尔哑口无言。他顿时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张望,束手无策。亚科夫正在他们身旁,慢吞吞喝下一整杯马奶酒。尤比茫然地望向他,看着他将酒饮尽,心提到嗓子眼——他的血奴忽然发力,将那昂贵的琉璃酒樽向前扔去。哗啦一声,那精美的工艺品磕在对面双胞胎的桌上,在可汗的面前变成一堆碎片。

营帐内安静下来。巴图尔终于被这动静引得回头。他的笑容深刻而肆意。“看来是我冷落客人了。”他说的是突厥语。

尤比与舒梅尔紧张得几近窒息。他们正听小巴图尔为他们磕磕绊绊地翻译着。

“我们要离开。”亚科夫也用突厥语说。“让我们回自己的营帐去。”

巴图尔刚要回应,可身旁彪悍健壮的妻子站起身来,拦住自己的丈夫——她真又宽又高,要是站在马前,一步就能跨上鞍去。那双黑眼睛透着凶狠,下面的嘴却笑着。“他们是谁?”她问。“我们的可汗连路边捡的奴隶也放进宴席里?”

“他们是去君士坦丁堡的客人。”巴图尔丝毫不为妻子的僭越愤怒,依旧笑容可掬。

图拉娜——他的妻子转头望了他一眼,又盯着三位客人挨个打量。“这是我的营帐,我的士兵,我的奴隶。我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她的眼睛移到厅帐中,扫视那些怒气冲冲的同胞,转了一圈又移回目光。“你有意见吗?”

“没有。”亚科夫直勾勾与她对视。“只是我们害怕了。”

这回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叫营帐内所有人都笑成一锅混乱喧嚣的粥。“去君士坦丁堡的客人害怕了!”图拉娜大喊。“可汗,你说该怎么办?”

“叫小巴图尔带他们回去。”巴图尔挥挥手。“也别扫了兴。”

尤比听到小巴图尔翻译完这句话,刚闭上眼睛松了口气——“小巴图尔留在这。”图拉娜忽然又说。“哈吾勒,你带他们回去。”

他看到有人从人群中走出。那人面上有疤,剃着光头,目光格外挑衅——舒梅尔登时被吓得双腿发软,仿佛在坐垫上瘫着站不起来了。

“他会把我的头盖骨当酒杯吗?”舒梅尔蜷缩着趴在毛毯上,双手在自己脖颈处摸来摸去。

“等姐姐的回信来了,我们到君士坦丁堡去,他就再找不到你了!”尤比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仰头瞧头顶的天窗。喧闹的鼓点与欢呼正从那传来。“我想,今晚大概收不到姐姐的信了…巴图尔还记得这事吗?他去瞧过信鸽吗?”

小小的营帐中,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尤比叹着气,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孤独地缩作一团。他转过脸,瞧一言不发的亚科夫,打量他可爱的脖子,可又不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想了半天,他不得不小声地唤。

“亚科夫,我真的饿了…”

他的血奴不做抵抗,抬起手便解开胸口长袍的扣子,没一丝感情流露。尤比看到那画有刻印、布着体毛的胸膛露出来,忽然想起母亲哺乳的柔软胸脯。他忽然觉得有点害羞,但饥饿依旧叫他不知羞耻地凑近去。

吸血鬼在火光中隐秘地进食。亚科夫的手轻轻托在他背上——所有血奴都自己习得这样做,据说能叫尖牙刺出的伤口吮吸起来没那样痛。可那血的味道依旧不好,比连日来每一天的滋味都更苦涩,但总比动物的血好喝。

“我想叫你开心点。”尤比将那伤口吮得发白,才恋恋不舍地松口。“怎样你才能开心呢?”

“为了叫你喝的血更美味?”亚科夫一手按住伤口,一手系好长袍的纽扣。

“不光为这个…”尤比低着头,埋进他的发丝。“我不愿意看你不开心,这叫我也不开心。”

“你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血奴。”亚科夫冷漠地说。“到那时候,我是否开心也不重要。”

“你不一样。”尤比坚定地打断他。“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血奴细不可闻地叹气,抬头望向穹庐。尤比也跟着他望去,看那里环形的狭窄星空。仿佛他们正被关进深井,离外面广阔的天地那样远,那样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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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刻印
连载中爵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