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船那样大,叫他们看不清上面的人。尤比想,他头一次见这样大的船,和这样宽的河流。数不清的桨板整齐地拍在水面上,叫船仿佛一座长了腿的、漂浮的木头碉堡。他跑下马车,奔到河岸边仰着脖子瞧,几乎要翻倒过去,合不上下巴。落日余晖将三角形的白色帆布染成紫色。圆弧形高高升起的船头与船尾上,那些黑黢黢的、身着绫罗绸缎的人影貌似正因他们的出现而忙碌起来。两只橹摆动着,使大船转换方向,朝着河滩缓缓前进。
“这一路上我操的所有心,到今日算是有了正果!”舒梅尔仰倒在马车板上,一根指头也不愿再动。“感激你,文明与秩序的世界!我就要回来了!”
“还没到君士坦丁堡。”亚科夫依旧板着一张脸。“别高兴这么早。”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心里清楚,这场可怕的战斗已经打完,是我放松,到属于我的世界的时候了。”舒梅尔笑嘻嘻地抚弄他依旧被捆得不得动弹、撅着嘴唇大叫的驴子。“安比奇亚的仆人,不比你我靠谱有用?或者说,血奴?别弄那箱子了,安比奇亚可瞧不上区区几千金币,她有这样大的船,跑上几趟就挣回来了!”
尤比正从河岸边兴冲冲踩着靴子咯吱咯吱地跑回来。“他们来了!”他活泼地蹦跳,像要飞起来。“真是艘大船!它这样大,是不是有卧室,有书房,有马厩,还有浴室?拜占庭人的浴室长什么样?”
“可别用这词!”舒梅尔从车板上猛地翻坐起来。“可别在君士坦丁堡说拜占庭这词!”
“为什么?”尤比惊诧地问。
“说来话长,不过简而言之,这是个蔑称。”舒梅尔撇着嘴。“帝国只有一个名字,就是‘罗马’。前面也别加上‘东’。”
“罗马?”尤比回头望了眼那大船。“罗马不是早灭亡了?”
“诶哟,您要是在那群希腊人面前说这话,就被皇帝抓去了!”舒梅尔拽过他的胳膊。“灭亡的罗马是罗马,没灭亡的罗马也是罗马,神圣的罗马也是罗马,教会的罗马也是罗马。您只要记着,无论在哪,都承认它是罗马,就够了。”
尤比被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搞得一头雾水,直伸手挠头发。亚科夫正埋头在马车里理东西。他戴好头盔,将脸藏住,又将那布包着的玻璃罐子塞进尤比怀里——尤比忽然意识到,他还得向安比奇亚解释母亲的死是怎么回事。他的心情一下像绊了树枝的风筝般折下去。
船头靠了岸,像搁浅似的贴在河滩上——亚科夫刚想嘲笑他们差劲的驾船技术,便惊诧地发现正对着他们的船舱松动了一下,船头的板像城堡的吊桥似的被放下来,铺成一条平稳的路——这船的舷竟然能打开。亚科夫眯起眼睛瞧那处。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先进的东西。
一队人正从船舱中向他们款款而来。然而,为首的人不是尤比的姐姐——那人长着深色皮肤,是个与亚科夫年龄与体格都相近的男人,却不长胡子。他戴着一顶光滑头盔,上面用鲜艳的红色盔缨做装饰,看起来像马鬃。所有人的腰上都坠着刀戈,身上穿着一片一片金属串成的铠甲,与亚科夫身上扣锁而成的链甲全然不同。一行人的步伐算不上充满敌意,却也来势汹汹。
桶盔下,亚科夫眉头的褶痕越来越深。他向前一步,挡在怀抱着头颅的尤比身前。
“这人长得真黑!”尤比从他背后探出头感叹。“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再向南走,到非洲去,还有比这长得黑的多的人呢。”舒梅尔小声地念叨。“对了,还有个禁忌,就是不能调侃皇帝长得黝黑。”
“这又是为什么?”尤比转过头。“长得黑又怎么了?”
“别闲聊了!”亚科夫喝住他们。“安静点!”
那群人越走越近。他们颇有纪律地停在离三人与马车几十步开外的河滩,为首的深肤色男人独自继续上前来。亚科夫紧盯着他,手摸到长剑的柄上。像尘封的宝匣被打开似的,他见到那张脸,一下便想起他曾见过这人——二十年过去,当年侍卫的样貌丝毫未变,仿佛时间在那张脸上停滞了。一个血奴,亚科夫想,与他一样。但这是一个阉人,一个曾经是□□的奴隶的人。这想法叫他心中的紧张消散了大半,仿佛他即使单枪匹马,也并不比带着手下的对方弱势许多。
那人脚步踏实地上前,眼睛迅速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番,终于露出一副浅浅的微笑。“我是卡纳卡基斯家族的仆人,塞勒曼?阿卜杜拉赫曼。”他摘下闪光的头盔,露出一头极卷的斑驳灰色短发,叫他的年纪一下看着大了不少。“您是尤比?德?诺克特尼亚斯吗?”
“他说什么?”亚科夫俯下身问尤比。
“这里有人不懂希腊语。”那人立刻换作一口流利的拉丁语,不过听起来语调平缓,颇有具东方风情。“我是卡纳卡基斯家族的仆人,塞勒曼?阿卜杜拉赫曼。可称我为塞勒曼,这是我的名。”这次,他向尤比伸出一只粗糙的、长满茧子的大手。“您是尤比?德?诺克特尼亚斯吗?”
尤比抬着红眼睛瞧他,又抬起脸瞧亚科夫与舒梅尔,最终还是伸出手触了那结实的深色手掌,握了一下。“我就是。”他很快抽回手,紧紧抱着装有母亲头颅的罐子,手指死死扣在覆着的细麻布上。“你是安比奇亚的仆人吗?”
“正是。我应您长姐的命令,带您去君士坦丁堡见她。”名为塞勒曼的仆人平稳而缓慢地开口。“这两位是谁?”
尤比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可另一半摇摇欲坠地不肯落。“他们,嗯…”他低着头。“他们是我的仆人。”
“是哪种仆人?”可惜塞勒曼不肯轻易被他糊弄过去。他微微俯身,一大片影子投下笼住尤比。那张深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却莫名可怕,咄咄逼人。“是您的仆人,还是您母亲的仆人?”
尤比一下哑口无言,不知如何作答为好,紧张得头上快冒出汗珠来。然而,亚科夫立刻扯着他的斗篷拽走,挡到他面前。
“他的母亲死了。我是他母亲卡蜜拉的血奴。”亚科夫摘下头盔,几下便扯开胸口的罩袍与锁子甲,叫颈间新旧交织的伤口与那红肿的、伤痕似的刻印暴露出来。“说话别拐弯抹角,装腔作势。”他面露凶色,对峙地盯着那双眼睛。“你这没根的东西。”
亚科夫忽然发现这血奴有双镜子似的浅蓝色眼睛——与他自己的眼睛相近的颜色。
名为塞勒曼的血奴看起来小小地吃惊了一下,不知是由于这不加掩饰的噩耗还是突如其来的侮辱。但很快,像石子投入深湖似的,细小的涟漪迅速消失——他端详亚科夫左胸的痕迹,脸上带着种无奈又慷慨的神色。“你是一个斯拉夫人,又是一个圣殿骑士。”他貌似不带任何贬义地平静地说。“你来自扎什奇特尼科夫家族吗?”
亚科夫忽然也犹疑起来。一个吸血鬼的血奴为何问他这世俗问题?他又想起那被他砸死在匈牙利的骑士。电光火石间,他决定保险地撒一个谎。“…我是。”他说。
“可我认得你,你叫亚科夫。”可惜,塞勒曼立刻不客气地戳穿他的谎言。他皱起眉头,带出额头上一片褶皱。“二十年前,你还在巴图尔部做奴隶,在黑海北岸。你不可能是扎什奇特尼科夫家族的人。”
亚科夫愣在那,也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凶恶发狠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尤比偷偷地拽他的手臂。“你不该撒谎的。”他嘀咕道。“这是姐姐的仆人,你瞒他做什么呢?”
幸而,塞勒曼没再追究,只踱步继续向前走。他越过经过审查的二人,径直到剩下的最后一位待审者面前——舒梅尔正昂首挺胸地立在那,手里握着卷羊皮纸文书——那该就是他念叨过好多次的,威尼斯总督给予威尼斯人的免税特许。“我是位画师,来自威尼斯。也许你曾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宅邸见过我。”还没等塞勒曼开口询问,他便一股脑全倒出来。“另也许,你从前还在君士坦丁堡听过我的名字。在我年轻的时候,尚拥有一些小小的名气…”
那只深色的大手从他手里轻轻抽出那卷文书,打开查阅。舒梅尔紧张地咽口水,盯着那头盔下脸庞的细微表情打量。可没过一会,塞勒曼便将这文书还给他。
“我需要看看你的左侧胸口。”他用那平静的、没有起伏的口音说。
舒梅尔瞪着眼睛瞧他,小胡子下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也张不开了。
“这不是个过分要求。”塞勒曼见他不做反应,缓缓补充道。“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
舒梅尔的目光向尤比与亚科夫那移,隐蔽地求助。“他不是个血奴。”尤比着急又担心地嚷。“但我想带上他!他是我的朋友!”
塞勒曼转过头安静地瞧了尤比一眼,又将压迫的视线投回舒梅尔身上。“你知道了多少?”
“我,我知道的不多!”舒梅尔攥着那卷羊皮纸瑟瑟发抖,膝盖发软。“这是我的自由,我的选择!我没法控制我会知道什么。可我能选择说什么,做什么。我是他们的同行者,答应了他们一同到君士坦丁堡去,这与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并不矛盾!”
吸血鬼的仆人露出一副为难又不满的表情,他停在那,沉静地思考起来。“我们之间有契约。”亚科夫也忍不住开了口。“我需要安全地带他到君士坦丁堡去。”
“原来是这样。”塞勒曼闭了闭眼睛。“我的船可以带上你。”
舒梅尔狠狠地呼了口气,劫后余生似的将肺中的陈旧空气换出去。
“可你与诺克特尼亚斯家族的人非亲非故。”塞勒曼忽然补充道。“我不能免费叫你上船。”
“什么?”舒梅尔不敢置信地大叫。
亚科夫向那艘大船望去——那可真是艘华美的巨船,用雕梁画栋形容也不为过。他想,上面该有温顺有礼的仆人、舒适温暖的房间、数不清种类的美食佳肴——这样一艘船只,从多瑙河一路驶向黑海,又到君士坦丁堡去——如此遥远的奢华旅行,一个人要付多少金币才算够?他低下头瞧尤比的眼神。吸血鬼正恳求地望着他,目光里融着责备与希冀,叫他的刻印发痒。
“你要多少金币?”亚科夫下定决心,咬着牙开口询问。“我们用拜占特来付。”
塞勒曼被他唤得回过头来,盯着他瞧。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浅浅地笑了,唇角牵出细密的皱纹。这笑容叫亚科夫害怕,他想,他真讨厌这副手握权势就随意拿捏别人的表情。
“我要一枚德涅尔银币。”可那吸血鬼的仆人平静而和煦地说。“上船前付。”
舒梅尔的腿一下子瘫软。他重重坐到地上,手心里满是汗渍的羊皮卷文书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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