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边是欧洲,东边是亚洲;北方是黑海,南方是地中海。每一个曾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行船的人,必定都听过这句话!”舒梅尔站在船头,向尤比和亚科夫介绍这壮丽景致。他伸直手臂四处指着,忙得不可开交。“那是圣索非亚大教堂,那是大竞技场。那宫殿便是大皇宫,是生于紫室的人居住的地方。”
“什么是生于紫室?”尤比的眼睛一下也没法从那景色处移开。他大张着嘴。
“骨螺紫是尊贵的象征,专供皇室的人穿着使用。”舒梅尔抬着下巴,仿佛这事也使他自己骄傲。“生于紫室便代表此人身份高贵而正统,天生拥有继承统治的权利。”
“哦…”尤比很快又被其他东西夺去注意。他指着大竞技场内高耸的尖碑与高柱问。“那是什么?”
“那是蛇柱,它的顶端是三条蛇簇拥着的金碗,有1500年的历史;方尖碑是从埃及带来的战利品,是2500年前的法老建的。还有那通体镀金、立着雕像的,在这距离可没法看清楚。”舒梅尔吐了口气,用手指捋自己的小胡子。“等之后,你可以叫亚科夫带你去那看战车比赛,在节庆日兴许还能见到些皇室成员。你们可以把钱押给车队与战马,猜猜哪个队伍能够取胜。有时这是个赚钱的好办法。”
“我不十分建议你们去那里,那常有各种斗殴。”塞勒曼已不知在他们身后静静听了多久。“大型庆典时,十万人打起架来,场面混乱,难以脱身。”
“十万人?”尤比的下巴几乎掉到胸口。十万人挤在一起同时进入视线,他没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景象。“一个大竞技场就能容纳十万人,那君士坦丁堡总共有多少人?”
“大概是五十万人。”塞勒曼淡淡地回答他。
五十万人,一座城的居民像一个国家的人民那样多。尤比难以置信地再次望向那密密麻麻的房屋。在海上远远看去,鳞次栉比的民居如蜂巢般规整地排布着,华丽的教堂与宫殿点缀其中。道路四通八达,连接着一个又一个纪念碑与宽阔广场。他忽然发现这里的朝霞与特兰西瓦尼亚有不同的颜色:湿润的云朵被日光映成灿烂的绯红色,让海面与城市蒙有一种浪漫而温和的气质。大量的海鸟围绕高耸的穹顶飞翔,又给清晨带来圣洁庄严的点缀。大教堂悠然传出响亮钟声,在开阔的海面传得极远——尤比恍然发现,海峡间早已不止他们所在的一艘船航行着——甚至这在他看来脚下已然庞然大物的华丽船只,在众多船舶中也不算格外出众。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船只,扬各种各样的帆,挂颜色各异的旗帜与纹章。
尤比抬头望向自己所在船只的桅杆顶端,发现那除了先前花哨的十字架旗,又已挂上另一面旗帜。那旗是紫色的,上面画着六条交叉的线,顶段加有一段圆弧,看起来像个字母。
“那旗上画的是什么?”他惊讶地仰着下巴。“不是说只有皇室才能用紫色吗?”
“那是凯乐符号,代表基督,代表帝国。”塞勒曼颇有耐心地回答他。“卡纳卡基斯家也算作皇室的一员,我们可以用紫色的旗来代表身份。”
“什么?”尤比扭过头来瞧他棕色的脸庞,惶恐而疑惑。“姐姐也是皇室吗?”
这时,海伦姗姗来迟地咯咯笑着走出船舱。“你瞧,你老这样说话,把他吓着了!”她亲昵地拥过尤比的肩膀。“现在罗马的贵族,哪有一个和皇帝没亲戚关系?大家的姓氏都要塞个科穆宁进去,才显得尊贵。哪怕娶过皇帝三代旁系的血亲,那也能算作皇室!”
“科穆宁?”
“帝国归于科穆宁家族已一百余年了。”海伦说。“您是安比奇亚的弟弟,可不该不知道这事。”
尤比发觉自己再次无知地出了丑,只得在笑声中满面涨红地缩起肩膀。他求助地望向立在他们旁边,已许久一声不吭的亚科夫。他这才发现血奴正表情凝重地望着海岸上红白相间的连绵城墙,还咬自己嘴唇上的死皮——他知道,亚科夫紧张又焦虑时,便是这副样子。
“亚科夫?”尤比从海伦那奔到他面前。“你的嘴唇都被咬出血了。”
压抑与不安正压垮亚科夫——美丽宁静的庞大城市使他感到自己如此渺小,格格不入。他体味到深刻的恐惧,仿佛摧枯拉朽的权力机器像一辆十匹马拉的沉重战车直直向他驶来,即将碾碎他的一切。那是一种他不理解又不匹敌的怪物,没法用剑与盔甲抗衡——如今这怪物以众城之女皇的模样向他现身了。他猛然想起舒梅尔曾问他:打架本领再厉害,你能一个人攻下一座城,一个人打败一支军队吗?
“等下了船,你一步也不许离开我身边。”他紧紧拽住尤比的手臂向自己这边拉,厉声告诫。“你明白吗?”
“我干嘛要离开你身边?你拽疼我了!”尤比吃痛地挣扎。“你怎么这么紧张?我们都已经到了!”
“我要你保证。”亚科夫杂乱的眉毛拧成一团,两只蓝眼睛瞪着那白净脸庞。“绝对不许离开我身边,一步也不行。”
“好吧,我保证!”尤比不满地撇嘴。“我本来也没这样打算过!”
大船缓缓右行,驶入灿烂的金角湾。越过牵有铁索的塔楼,他们由开口驶入堤坝——君士坦丁堡的堤坝又与康斯坦察不同。那建有数不清的塔楼,石造的拱栏整齐地排列,将海水严丝合缝地围起,使码头无一丝风浪。
尤比快从栏杆危险地探了半个身子出去,他仰着头瞧周围的其他船只,发现它们的桅杆大多都挂着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子,看上去和亚科夫身上罩袍的图案极为相似。
他思忖了一会。“这些都是圣殿骑士团的船吗?”他转头问。
这问题叫海伦和塞勒曼都笑起来,尤比一下明白他又问错了问题,不由得尴尬地低下头。“这码头在热那亚的租界,来往的船只挂的是热那亚共和国的国旗。”舒梅尔不知为何不大高兴。“从热那亚来这的十字军也都挂这旗。”
“租界是什么?”尤比小声地问。
“这可不好解释。”舒梅尔也悄悄回答他。“你可以当它是租给其他国家的领土,叫外国人能在这买地居住。要是外国人犯了罪,要在租界内按租界国的法规受审,罗马的法律不起作用。”
这些晦涩名词叫尤比理解了好一会。“这感觉不大好…好像一个国家欺负另一个国家似的。”他皱着眉。“拜…罗马也会被欺负吗?明明君士坦丁堡这样繁荣。”
“他们不善也不屑经商,不把地界租给别国,如何赚钱呢?”舒梅尔耸耸肩。“不过你为何要同情罗马?按国籍算,诺克特尼亚斯家族应该算是匈牙利人。”
尤比细细想来,貌似从小到大他并无国籍的概念——隐于山林的生活使他更像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观察者——他遗憾地想起,自己的确连人类也不算。忽然尤比也多少理解了亚科夫的紧张:他即将失去游离的权利,彻底投入这漩涡中去。
所有人盯着船只靠港。一个意大利人官员守在港口,核实他们的身份,收缴停泊的税费。然而船舱里的橘色大猫已经跳下船,自由地从人们的靴子边溜走了。尤比仔细地听那语言,它像意大利语,又像西班牙语,叫他勉强还能听得懂——官员与塞勒曼和海伦交谈,百夫长与服装商纷纷拿出文书与印章,轻车熟路地解决了他与亚科夫的身份问题,不费一丝力气。
“塞勒曼说你29岁。”尤比悄悄扯着亚科夫的手叫他俯身。“整整少说了十岁。”
“那他们说你多少岁?”亚科夫问。
“我的岁数又不用造假!”尤比扭过头来奇怪地瞧他。“我还会长大呢!”
二人正嘀咕时,意大利官员忽然叫塞勒曼与海伦让开,眼睛四处寻着。“亚伯拉罕?莫西,是哪一个?”他用那花哨的卷舌音问。
“那是谁?”尤比惊讶地抬起头。“我们的船上有这么个人吗?”
“那是个犹太名字。”亚科夫说。
二人将视线投到身边的同伴身上——舒梅尔摘下斗篷的兜帽,叫鬓角的两撮小辫子摇晃着坠下来。“是我。”他对这事早有准备,手里已经握好了羊皮纸公文,踩着尖头鞋快步上前。“这是我的通行证。”
官员打开那纸张,表情凝重地端详了半天。“一个威尼斯人,又是犹太人。”他说。“我想,你只能在城里呆上一个白天,等到日落后,就必须找船夫到金角湾对面的犹太人区去。我没法叫你在热那亚的租界内停留,我猜威尼斯租界的官员也没这权力。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舒梅尔的脸上竟挤出一丝笑容。“我早不是第一次来君士坦丁堡。”
“很好。”官员将羊皮纸还给他。“没有问题,你们可以开始卸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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