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今年暖冬,南国的春日又总是来得很早。二月刚过,君士坦丁堡的街头便溢散起玫瑰、百合与鸢尾花的芬芳。还没等下船,舒梅尔便瞧见那些美丽的花朵们正在港口边的栏杆内开放——那是有钱人家的庭院里栽的,再高的墙与再坚固的围栏,也无法阻挡美妙氤氲的花香钻进外人的鼻孔。舒梅尔四处张望,发现码头的船貌似比前几日多了一些。
“最近出行的人可真多啊。”他试图与船上的其他乘客搭话。“春天来了,人们都忍不住出门散心?”
那些同住在加拉塔的同胞们只静静蹲坐在船舱中,要么握着账本,要么提着药箱,没一个人理会他。船夫冲着舒梅尔嗤笑,像嘲讽也像解围。被冷落的异类只得自讨没趣地缄口,抱紧那装满画笔与颜料的包裹。
小船渡过金角湾,停在所有码头中最边缘最小的那个。舒梅尔数出几枚铜板给船夫,马不停蹄地往画师行会去。他的上个委托提前结束了——那家的主人起先没发现管家雇了一个犹太人给自家墙壁作画。舒梅尔没得报酬,管家丢了工作,倒分不清是谁更倒霉一些——舒梅尔推开行会狭窄的木门。柜台后正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鄙夷地瞧他两鬓卷曲的小辫子。
“谢天谢地,费尔南多!行会总还没关门。”舒梅尔背着画具,状似随意地支在柜台。“我瞧见好多小商铺都挂着锁休假了。”
“胆小的墙头草才逃回威尼斯去。”小伙子哼了一声。“行会不怕那群花拳绣腿的希腊人,也不会被犯疑心病的热那亚人吓着了。”
“是这个道理,多亏有你们。”舒梅尔清了下嗓子,声音小了一半。“今天有给我的活吗?你知道的,我的老奶奶正生病在家…”
“行了行了,都在这,您自己瞧吧。”费尔南多懒得搭理他,只伸出手指点身后的告示板。“最近标注不要犹太画师的客人可越来越多了。”
舒梅尔假装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径直从包裹侧袋抽出张莎草纸,去板子上誊抄那些金主的姓名与地址。他写得极快而熟练,没过一会就列好一张清单,转头便想出门去。但费尔南多叫住了他。
“卡纳卡基斯家最近在招画师呢。听说好多大师都没被瞧上。”小伙子托着腮,半是同情半是看热闹地提议。“您要真是二十年前出名得很,就去试试瞧瞧?”
一听这姓氏,舒梅尔的脸上便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谢谢你的推荐,费尔南多。”他推开门挪着脚步移到门外。“我再考虑。”
在威尼斯租界是找不到活做的——或者说,一个犹太人在威尼斯租界以画画谋生,和在本岛一样违法。但租界外的希腊人尚没那样讲究。他们一样不喜欢犹太人,但他们也不喜欢其他的人:帝国有那样多种族与信仰的人一同生活,城墙外甚至允许建起访客专用的清真寺呢。舒梅尔想到这里,便觉得君士坦丁堡不愧为包容万象的万都之都。他信心满满地期待,今日能赚上几个银币回去,给自己和缪斯都买些吃食,再付了房租——他的驴子自下船后便有了食欲不振的毛病,叫舒梅尔只得用自己的脚走遍这些街道,挣来的钱也要分出一部分治它的病。
他来到一个圆形广场,在喷泉边规划路线,力求能叫自己少绕些路,减少鞋子的磨损。列表上的第一位金主是个持股商人,家住在凯旋门南边,离他这最近——舒梅尔走了没一会便来到那小院:那是间崭新而奢华的房子,看来钱生钱的生意能赚不少,不过庸俗的审美叫舒梅尔不敢恭维。他想,这算不上什么,金主叫他画什么便画什么。
“鄙人现在的资金正是周转的时候。”可那肥头大耳的持股人说。“用股份做报酬如何?”
舒梅尔委婉地拒绝他,连委托的内容也懒得问,头也不回地往下一户去。
列表上的第二位金主住在公牛广场附近的吕库斯河岸边,是个养蚕人——这是个高贵的职业,生丝的生意只有帝国的专属部门才能做。委托人傲慢地昂着头颅行进,仿佛他已是帝国的贵族或官员似的。舒梅尔想,可你养的蚕吐出的丝又没穿在你身上。
“我这家业是只供皇室的,手艺代代相传。”那人查阅了舒梅尔的身份公文,便不耐烦地撇嘴。“外来的威尼斯人还不够格做我的生意。”
舒梅尔心里默默嘲笑他。生意,什么生意?我又不是想走私生丝的大客户,只是个想要应聘装饰你家墙壁的画师。这幅样子做给谁瞧?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告别离开。
第三位金主住得很远,在靠近金门的城墙下,是个罗斯来的奴隶商人。舒梅尔在初春的街头沿着梅塞大道匆匆行走,竟也走出一身热汗来。附近的小巷中鱼龙混杂,脏污不堪,强盗与骗子穿行其中——舒梅尔不怕这些,他想,为了赚钱做这活不寒碜。可他行入行会上留下的地址,却发现那是一家可怕的妓院。
“您在这画满能叫客人血脉偾张的画。”奴隶商人带他行进一间燃着廉价香料的昏暗房屋,手里不停地玩弄一把锋利小刀。“什么都行,过分点,亵渎点,恐怖点都行。”
舒梅尔瞥见一些年轻的斯拉夫少女蹲坐在角落,眼神麻木地瞧他,有些还是孩子却大着肚子。他找了个蹩脚的理由逃离这可怕地界,并为目睹可怕罪行而心有余悸地忏悔。
第四位金主住得最远——那是家鱼露工厂。法律规定,这种工厂必须建在离城镇两条街开外的地方,以防周围的居民每日被恶心气味熏得呕吐不止。舒梅尔出城去,在土路上走得双脚泥泞。他用不着找,只靠鼻子就能寻着那家工厂。鱼肉内脏腐烂发酵的味道一刻不停地涌进他的喉咙,叫他捏住鼻子也无济于事地干呕——一个仿佛已经失去嗅觉的工人若无其事地接待了他。
“这活简单得很。”工人说。“您在每个瓶子上都画上这样一个标识,干一天给五个银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很不错吧?”
舒梅尔低头瞧了他递过来的标识——那是几条沙丁鱼并排躺在一起的简笔画,这样的画用不着像画壁画那般辛苦又费力,一干就是一年以上;可既无技术含量,也无成就感可言,更别提要在地狱般的味道中干这活。
“…我得考虑一下。”舒梅尔快没法呼吸了。“我出去喘两口气。”
他隐约听见那工人貌似在背后说他是个娇气又傲慢的画师——舒梅尔懒得反驳这些。他掏出那张自己誊抄的列表,想瞧瞧还有无其他的选择:最后一个活是基督教会的活。他想也不用想,就能用笔划掉它。绝没有一个基督教会肯用犹太画师。
舒梅尔狠狠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转头回到鱼露工厂中。“今天干,今天就能结钱?”他这次没捏着鼻子,可怕的腥臭直冲他的头盖骨。
“这都中午了,您现在开始干,能给您结半天工钱。”工人不近人情地说。
等到傍晚,舒梅尔揣着一兜子铜板上了金角湾的小船,所有的乘客都捏着鼻子避开他,许多人径直下了船。“您坐别人的船吧!”船夫忍不住劝他。“您坐在这,我这一趟的生意没法做了!”
“你这是歧视,是区别对待!”舒梅尔瞪着眼睛站起来与他辩论,惹得小船摇晃。“你怎么能赶走已经上了船的乘客?”
“不是我针对您,可您亲自瞧瞧,人都跑光了!”船夫不肯开船,苦着张脸。“您要是非坐我这船,就付十倍的船费,权当包船了!”
舒梅尔快速地瞥了一眼身边空落落的座位。“五倍!”他反应极快地脱口而出。“你这船哪坐得下那么多人?光我一个乘客,你划船还更省力呢!”
船夫没料到他这般能言善辩,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叹着气同意了这事。两人孤独地驶进金角湾灿烂的海水,在那繁忙拥挤的航道上前行。“别这样躺着,您身上的臭味都染进我船上了!”船夫极不情愿地提醒他。“真倒霉,这趟算白干了。”
舒梅尔琥珀色的眼睛中正映出绯红的云朵与天空,海浪拍击的声音充斥他的双耳,掩埋了船夫的抱怨。他惬意地躺着,尽情在这狭小船舱中伸展自己的身体——在平时可是没机会体验这个。一只海鸥停在船头,像是被这气味吸引而来,贼眉鼠眼地盯着他。
“谁没有个倒霉时候?”舒梅尔与那海鸥对视,情不自禁地感叹。“可人总不会一直倒霉。”
他在加拉塔的住处只一间狭窄平房,床上地上都铺满稻草。舒梅尔推门进屋,发现他的缪斯已经病入膏肓地蜷在铺里,一动不动。舒梅尔回忆着,好像有几天没见它排便了。
“有时候我真疑惑,我照顾你做什么呢?”他拖着一卷嫩绿青草过去,用手一把一把地抓到驴子嘴边。“你虽然救过我的命,但也只是一头驴子。我该趁你还活着,把你拖到集市上卖了。”舒梅尔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一边瞧缪斯像在反驳他的话,拼命支着牙抢走他手心的草料。“你要是死了,我就用你的皮做个小包,天天带在身边。这是个不差的归宿吧?”
驴子不会说话。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他。
“但愿夜里能有个神医,忽然就把你治好,明天就活蹦乱跳!”舒梅尔将草料堆到缪斯的嘴边,起身去床上点数剩余的所有财产。
他还剩下五十枚银币,够在这里生活上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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