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幕 母神与女皇(七)

春季的气息在春分后浓厚地爆发。尤比又收到了一份乔迁贺礼——是一株紫藤花树苗。“这是株老桩,今年种下,明年的花藤就能爬满您的阳台。”海伦说。“要是您在花园里搭个棚亭,还能叫花簇围住您大厅美丽的海景。风一吹,淡紫色的花瓣飘在地上,最华贵的地毯也比不上这个。”

“若需要搭亭的木匠,我可以介绍一位给您。”塞勒曼微笑着附和道。

尤比慵懒地躺在椅上。“要是亚科夫在这,他一定要说这东西难以照顾,不好打扫。”春天的温暖叫他犯困,忍不住打呵欠。“我都能想象他唠叨起来的样子。”

一旁的女奴为他们的杯盏中添了饮料——一种褐色的,带着面包香气的气泡饮品。

“说到这个,他去哪了?”海伦端起手边的琉璃杯。“我还以为,他从来缠着您不放呢。”

“他最近可忙死了。”尤比从椅上起身。“我带你们去瞧瞧。”

三人各自端着饮料,从会客厅的温泉边移步,行至隔壁书房。尤比放轻脚步,将大门推开一道缝——亚科夫正在一张大桌前埋头苦干,高大的身影被书纸堆掩埋着。他显然注意到门前的来客,可瞥了一眼就懒得理睬。“不得不说,他是个好学生,有学习语言的天赋。”尤比扬起下巴,为这事十足骄傲。“才学了三个月,他已经能对比着拉丁语版,读希腊语的《伊利亚特》。”

“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海伦惊呼。“多亏了您这位好老师。”

“读书认字本就没那样难。”听见夸赞,尤比反而害臊地低下头。“会拉丁语的人学起希腊语来也容易。”

“他现在该听得懂这话了。”塞勒曼笑着举起手中的杯,用希腊语向忙碌中的亚科夫致意。“‘为你的健康干杯’,亚科夫。”

斯拉夫人第二次抬眼瞥了他们。“别堵在那,叫人瞧了心烦。”他放下手中整理到一半的地契合同与拉丁语辞典,没好气地开口。“想要‘干杯’,就进门来聊。”

他顺利地通过了这小小的希腊语测验——众人应邀行至桌前,共同饮尽杯中饮料。“我本以为这是种啤酒。”海伦皱着眉头端详自己的杯子。“这是什么新奇饮料?”

听见这话,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从亚科夫眼神间流过。“这是种斯拉夫人的饮料,用面包渣酿成的!”尤比兴致勃勃地介绍道。“名叫格瓦斯,在北方,罗斯人贵族都喝这个!”

“真棒极了。”海伦眨眨眼睛。“我该叫人学学如何制作它。你愿意教我吗,亚科夫?”

亚科夫本不想回话,可尤比不住地扯他手腕。“好吧。”他无奈地捏酸痛的眉头。“我会抽空叫厨娘去你那。”

“这样忙碌的日子需要调剂,今日休息,出门散散心吧,亚科夫。”塞勒曼的手悄无声息地在他的书桌上摸索,从一沓散乱的账本合同与船舶报价最底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地契。“想去训练场比试,活动一番吗?”

“真的吗?”尤比兴奋地跳起来。“我能瞧见你们俩比试?”

“也许不止我俩。”塞勒曼呵呵笑道。他手中的纸晃动着。

亚科夫瞧见那纸上内容,脸色立刻难看下来。

四人沿着地图路线走到租界边缘——塞勒曼翻出的地契上标注着间铁匠铺,铁匠铺的后方正是圣殿骑士团的分部。一些法兰克人在那走动,人人都在锁子甲外穿着熟悉的白底红十字罩袍。骑士们大多操法语和德语,拿着假剑一边嬉笑打闹一边从他们身边路过,正是往一旁的训练场去。

“我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亚科夫不禁冷嘲热讽。“去训练场比试?好高明的谎言。”

“我的确是为了这个来的。”塞勒曼故作无辜地摇晃手中的地契。“半个月过去,这里的铁匠不知何处交租,托人一路问到卡纳卡基斯宅邸。我便想,你一定是将这处地产忘下了,不得不亲自来提醒。”

一阵难堪情绪翻涌上来,叫亚科夫的脖子粗红——这阉人在含沙射影,指责他连现成的地产都经营不好?“你在狡辩。”亚科夫从他手中夺过地契。“自打你进了家门,我便知道你没安好心。”

“这样小的铁匠铺,进去核实用不了多久。”海伦正亲密地拥着尤比的肩膀。“快去吧,亚科夫。我们在这等你。”

亚科夫懒得再拖延争论——实际上他想,他也懒得再回避这些事了。

斯拉夫人迈着沉重步伐踏入铁匠铺的大门,俨然颇具威仪,像个经验十足的管家老手。铁匠不在院里,他向棚屋走去——刚入门槛,亚科夫便瞧见一个熟悉的、穿黑底白色八角十字罩袍的背影站在铁砧前。

“您今天有没有见过一个斯拉夫人?”那人用拉丁语颇具礼节地问。“个子很高,蓝色眼睛,穿圣殿骑士的罩袍,手里拿一柄镶红宝石的长剑。”

那希腊铁匠被他惹得烦躁,只一边摇头,一边铛铛敲着马蹄铁。“滚回去吧。”他用希腊语喃喃道。

屋内热极了,像是活生生闯入炎夏,亚科夫的背上一下惊得发出汗来。他转头便想逃开,可为时已晚——“这铁匠听不懂拉丁语。”背影回过头来。“您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一张较记忆中憔悴得多的面庞出现在他面前。那人的褐色头发长了,脸上蓄起粗短胡茬,身材也劲瘦许多。短短几个月过去,他像是足足老了十岁,温柔可亲的气质已黯淡褪去。两位旧友震惊地面面相觑,在狭小的铁匠铺中对峙。

冲突瞬间便爆发了——一阵乒乓作响的激烈声音从铁匠棚屋中传出,两个男人扭打着摔出门槛,滚落到石砖路上,引得周围的骑士们纷纷侧目。

尤比一眼便认出那人的脸。“帕斯卡尔!”他从海伦怀里挣出。

“我们还没到训练场呢!”塞勒曼眼疾手快奔去劝架。“骑士们可不兴街头斗殴。”

“骗子!”黑袍的骑士按住亚科夫的脖子,声音嘶哑地大喊。“布鲁内尔大人说你在布拉索夫城杀了基督徒,畏罪潜逃!说你是鞑靼人的间谍,是假的圣殿骑士!你今日不给我解释,哪里都别想去!”

话语在亚科夫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像一座巨大警钟紧贴他耳边长鸣。他用力抓住自己脖子上的锁子甲手套,想硬生生掰着帕斯卡尔的手腕挪开。可那愚昧无知的骑士竟在此时有如此大的力气,像是将信仰与良心全压在了他喉咙上。四周有人群围过来,模糊的声音与景色全雾蒙蒙的。亚科夫仿佛听见尤比与帕斯卡尔争论,又看见塞勒曼的深色手掌插进来掰他脖子上紧捏的手指。他的思绪千回百转地撞,他想,他该怎么做,怎么说,他现在拥有什么,想要什么?

“我的确杀了那女人。”亚科夫瞪着眼睛说。“但我没有罪。”

人群的窃窃私语逐渐沸腾,帕斯卡尔却被塞勒曼拖着安静下来。他审视着亚科夫的脸,仿佛在期待他口中能有一个合理的答案——亚科夫抚着脖子从石砖上爬起来。他看到塞勒曼正以一种奇妙的目光注视他,貌似藏着许多希冀与暗示。这眼神叫他生出一股无名火。

“看来你们与旧相识有些误会。”塞勒曼稳稳扣住帕斯卡尔的手臂。

“亚科夫是因为克里斯蒂娜要伤害我,所以才自卫反击的!”尤比冲到亚科夫身边。“这是正当的!”

“这理由并不成立。一个女佣为何要伤害贵族?”帕斯卡尔追根刨底地问。

尤比想要接着解释,可很快消沉地缄口——更多的真相已不能在光天化日被揭露出来。

“那女佣本是在诺克特尼亚斯的宅邸工作,不知因什么由头被赶出去。从此她便对原主怀恨在心,将刀子藏在斗篷下前来行刺。”血奴按住主人的肩膀辩解。“面对一个失心疯的人,你去质疑她的动机,却不来质疑我们的动机?我们又为何要无缘无故杀死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佣?”

“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何要从布鲁内尔大人的宅邸逃跑?”

“你知道那利欲熏心的城主是怎样的德行,满心只想借此机会扣押我们的钱财!”

帕斯卡尔显然被说动了一半,可还心存疑虑。“你不能空口无凭,白白诋毁两位基督徒的美德。”他低下头。

这话使亚科夫的怒火爆发而出。“你说我诋毁两位基督徒的美德,真叫人贻笑大方。那城主对你说女佣是位虔诚的基督徒,你便信了,可你怎知她不是背地里信仰着可怕的怪物、邪神,早已把灵魂卖与撒旦与魔鬼?”他胸口的刻印揪痛起来。“你的信仰便是如此冠冕堂皇之物,只要有人打着耶稣基督的旗号,一切便都合理合情了?”

这些骇人听闻的话令在场人群一片哗然。亚科夫感到尤比正在他的手掌下发颤,塞勒曼也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个圣殿骑士。你会说突厥语,还和可汗在一起观战。”帕斯卡尔气得目瞪口呆。“你竟指责别人装作虔诚的基督徒欺骗我?”

“我以前是鞑靼人的奴隶,受尽了他们的折磨。”亚科夫盯着他。“瞧我这张脸,你还不明白吗?”

医院骑士显然失语了,阴霾密布的脸上甚至隐约显出惭愧之意。看来脸上新长的胡茬并不能叫他的天真减弱一分,亚科夫不屑地想,肯被圣经上那套说辞蒙骗的人果真都是头脑发热的蠢蛋。

帕斯卡尔坚持着问出最后一句。“那你为什么穿圣殿骑士的罩袍?”

那你又为什么给麻风病人穿上医院骑士的罩袍?亚科夫刚想说这话,围观的人群便让开一条路,一个身着粗布长袍、如苦修士一般的白发老人从中缓缓走出。“因为他就快成为圣殿骑士了。”老人行至尤比身边,对他浅浅行了一礼。“尤比乌斯大人,许久不见。”

亚科夫看到那人便寒毛直竖。他曾在宴会上见过这张脸——那是圣殿骑士团的前任大团长。亚科夫扫视四周所有人的面孔。他们或警惕,或羞赧,或胸有成竹,或事不关己。他忽然感到自己像一只飞虫,落入狡猾蜘蛛的巢穴,黏腻地不得挣脱。

“一齐到训练场来吧,和驻扎的骑士们比试一番。”老人驱散围观的人们。“也许能填平误会带来的间隙。”

“正合我意。”塞勒曼随意地回答。他的嘴角牵出深邃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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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爵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