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尤比敲了敲隔间的门。那是整间别院里最狭小偏远的奴仆房间,光线昏暗,通风闭塞。
“帕斯卡尔来看望你了。”他小声地说。“亚科夫,他能进来吗?”
“叫他滚开。”门后闷闷地传来声音。
尤比无声无息地叹气。他刚想抬脚离开,门后却又传出声响。“叫他进来。”亚科夫的声音嘶哑着。“他进来,你不许进。”
“怎么还不许我进来?”尤比惊讶又愤怒。“我什么时候连你的房间都不许进了?”
“那你就叫他走!”
“…你真太怪了!”尤比抱怨道。“好吧,你们聊你们的事,我不听。”
年轻的贵族穿过厨房与卫生间,走回会客厅,在潺潺流动的温泉池边等待帕斯卡尔。他一会百无聊赖地瞧金角湾奔波的船只,一会又心痒痒地向隔间的方向望。等了好一会,医院骑士终于从亚科夫的小房间里走出——他换了身新罩袍,剃了胡茬,剪了头发,面庞重新干净英俊,属于法兰西人的温柔与亲和也回归许多。“你们聊什么了?”尤比立刻在长廊捉住他,将他拖向会客厅的长椅。“亚科夫干嘛不叫我听?”
“他不叫您听吗?”帕斯卡尔坐到长椅上,面露窘迫。“我们没聊什么特别的事,只谈论圣经与上帝,又聊到骑士团…抱歉,我本不该讲给您听。”
“骑士团?”尤比瞪着他的眼睛。“他问你骑士团的事?”
“您别再问了,我本不该说的!”
“我是他的主人,我怎么不能问?”
帕斯卡尔为难地起身又坐下,抿着嘴唇想转开话题。“其实我来这,不仅为了看望亚科夫。”他勉强笑着。“见他身体无恙,我也能安心告别。”
“告别?你要去哪?”
“既然已经找到你们,我也无需再耽搁,该到圣地的总部去,随阿马尔里克国王一同出航。”帕斯卡尔说。“国王的出使即将结束,将于复活节动身返回。届时在狄奥多西港会有盛大的欢送仪式,您听说了吗?”
尤比张着嘴——他才刚刚记住那些乱七八糟的类似姓名与联姻关系——阿马尔里克,帕斯卡尔说的是耶路撒冷王国的国王,自己先前还见过他那位年轻的科穆宁王后。“你要到耶路撒冷去了?”他惊讶地问。“君士坦丁堡不好吗?”
“我是个骑士,不能总在后方龟缩。不到圣地去,如何与异教徒们战斗?”帕斯卡尔温和地笑着。“如果您有机会去朝圣,就去医院骑士团的总部寻我,如果我那时还有幸活着,一定接待您。”
他怎么能微笑着讲出这种事呢?尤比心中发酸。“别这样说,你不会战死的。”
“如果是为上帝而战,那么死亡也有了意义。”帕斯卡尔也望向那流动着的,翻着热气的温泉池,凝视其中不停更迭的洁净泉水。“人生在世上,能叫自己的生命拥有价值,已是万中无一,不可多得的幸事了。”
尤比不再说了。他想起姐姐的话,又想起母亲的死。
晚餐时分,尤比跟随女奴的步伐到亚科夫的小隔间去。女奴放下餐食便识趣离开,留下尤比独自在那。“开门吧,亚科夫。”尤比敲着门。“只有我在这了。”
门被打开了。亚科夫敷着膏药的手伸出来,端走今日的晚饭。尤比溜进房门,他心想,等亚科夫吃过晚饭,就到了他吃晚饭的时候了。“你什么时候才肯到我那去?”尤比盯着亚科夫鼻青脸肿的面庞,端详他缠在鼻子上的纱布,打量他将食物送进嘴里的模样。“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关进这小房间里?”
“塞勒曼就这样做。”他的血奴一眼也不瞧他。“我本就不该和你常走在一起。”
“你真就那样介意他是不是阉人?”尤比生气地扬起眉毛。“够叫你把自己关起来好几天?”
“和那没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他揍了你,叫你出丑。你该讨厌他,干嘛还学他呢?”
“我不学他,要如何超越他?”亚科夫抬起头。“如何能不受压制,如何能复仇反击?”
“我觉得你学的不对劲。”尤比嘟囔着。“向他讨教习武才是对劲的,非叫自己睡小房间,整日不与我说话,是在学什么呢。”
亚科夫两口便囫囵地将肉排与蔬果吞咽下肚,快得叫尤比怀疑他根本不知咀嚼。那双蓝色眼睛盯着尤比的脸,里面流淌着无数扭曲又复杂的情感。“你说的没错。”他竟解脱地开口。“那太难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能做到这事。”
“既然你不愿意,做不到也没什么的…”尤比望着他。“难道非要胜过他,反击他,你才舒心吗?”
“对。”亚科夫说。“因力量才是自由。”
尤比感觉自己没能听懂这话,可他敏锐地察觉有什么东西痛苦地变化起来。同每晚一样,血奴解开衣领,露出自己伤痕遍布的脖颈。尤比摘掉指环,凑上前去,冰冷地坐进他怀里。
吸血鬼的味觉验证了他的预感——亚科夫血液的味道变了。尤比从那伤口中汲取他的一切情绪。像陈年的酒般,酸涩的口感积年累月堆叠着,终于产出一股辛辣又冰冷的滋味。尤比想,这是种怎样的情绪,如何称呼它?它有着轻松的底色,细细品尝却有绝望与悲伤的后调,还隐藏着一丝令人恐惧的无情。这味道像一张巨大的幕布,将亚科夫原本酸涩矛盾的底味尽数埋葬,只得凭借回忆,才能模糊地品到一点。
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托在尤比头发后面。尤比啜饮着,感到那手掌极为轻微地颤抖起来。
“你想要船。还记得吗?”
“嗯?”
“用来运输香料的船。”亚科夫平静地开口。“圣殿骑士团有船。他们的航线遍布各地,能寻到伊比利亚、法兰克、意大利,直至圣地与埃及的香料。”
君士坦丁堡常有庆典。每当庆典的日子到来,所有的广场、凯旋门与大教堂便铺满香料与花瓣,街道上充斥着迷迭香、玫瑰与**的气味,房屋店铺上处处挂着月桂叶编成的花环。
天蒙蒙亮时,尤比就携亚科夫往安比奇亚的住处去。二人在象征基督新生的日出中赶路,每家每户都点着守夜的蜡烛。他惊讶地发现,姐姐竟在白天时醒着,与他同样穿缀满宝石的沉重华服。她戴着头冠,又用面纱与头巾紧紧蒙住面庞。仆人们撑着一座巨大的、坠着珠链的伞,叫吸血鬼本就极少裸露在外的皮肤绝无触及阳光的可能。阴影下,尤比莫名觉得她的脸色比夜里更加惨白虚弱。
“皇帝会与其它皇室一同,陪同来访的国王一同去神圣使徒教堂做礼拜。”安比奇亚在厚重面纱下模糊地开口。“等他们从教堂出来,欢送游行便开始了。”
“那母亲的葬礼是什么时候?”尤比问。“又什么时候册封亚科夫呢?”
“等去耶路撒冷的船离港,我们去圣索菲亚大教堂举行册封礼。圣殿骑士团的入团仪式会一同举行。”安比奇亚回答道。“母亲的葬礼要等到这之后,别心急,我亲爱的。”
尤比听了这话,悻悻望向身边的亚科夫,又委屈地低下头。“从今天起,他再不能随我回家了吗?”
他的姐姐忽然笑起来。“谁说的?”那双上挑的红眼睛瞥向尤比身后,穿粗布长袍的斯拉夫人。“塞勒曼进了军队,做了百夫长,也没人敢阻止他到我的宅邸居住。”
尤比跟随她的眼神,向后望亚科夫的脸。“你又吓唬我了。”他愤愤地说。
亚科夫一声不吭,脸上无一丝表情,也不做一句反驳。
很快,游行开始了。市民们挤在大道两侧,欢呼着向街道丢洒鲜花。人们为了一睹皇室成员的容貌拼命地伸着脖子,想瞧个究竟,看看生活在遥不可及的世界中的统治者是否与他们一般□□凡躯。尤比与姐姐站在较高的位置,向皇帝与国王致礼。他也忍不住偷偷端详,想知道皇帝是否如威尼斯人的传言中长得一般黝黑,怎样的统治者能令繁盛的租界一夜不复存在;他也想知道圣地的守护者是什么模样,能与撒拉逊人抗争许久的十字军领袖何处异于常人。
他瞥见那无数传奇与故事中的主角,战争与阴谋的发起者。距离太远,尤比只得模糊地望到他们的身影,可一看见,尤比心中的石头便失望地落地。
那只是两位板着脸的中年男人,各自与他们年轻的妻子站在一起。他们高高在上,每副年轻或衰老的身躯都被珠宝与丝绸包裹着,像动弹不得的傀儡人偶。
尤比移开视线。他想,没有谁是不一样的。可他又想起姐姐的话——我们是不一样的。
送行的队伍越拖越长。仪仗队停在港口,齐鸣烟花与号角。大船已在港口备好,两位统治者在市民高昂鼎沸的呼喊中告别,宣告两国的友谊,赦免罪犯,发表祝福。游行结束,便到了市民们狂欢的时候——艺人与小丑在街头卖力赚钱,商人与摊贩竭力呼喊贩货,赌徒与酒鬼也一掷千金,在赛马场寻极致的刺激。一片狂热的喧嚣中,尤比骑在马上,挺背前行。阳光映得他的头冠熠熠生辉。
“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他忍不住回头。“你真愿意吗?”
“我愿意。”亚科夫走在他马后。“我早来不及后悔了。”
他们路过一座又一座遍布欢笑与吵闹的广场,在一尊又一尊光辉或古老的纪念柱间穿行,直至那金灿灿的十字架下。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圆顶上停满了鸽子,亚科夫抬头望去,那些圆溜溜的小眼睛在影子中盯着他瞧,像在审判他一切过去与将来的罪行。
一阵幻梦般的荒诞感令他双目模糊,他看着尤比走入璀璨辉煌的大教堂,炫目的光辉朦胧地笼住那华贵身影,整齐高耸的天窗像圣人们的眼睛。亚科夫似乎听见梁柱壁画中的天使振翅飞翔的声音。
尤比已行至人群之中,与神父和修士一同等待亚科夫的到来。亚科夫看到许许多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几近蹒跚地向那走去。光也笼住了他。
“跪下。”尤比用那新生的、属于青年的嗓音威严地命令道。
亚科夫低下头,跪在尤比面前。他的双膝落在一张准备好的天鹅绒软垫上。他从腰带的剑鞘中拔出那把沉甸甸的、镶有红宝石的长剑,用双手手掌端起剑刃,呈给尤比。
他的主人举起那剑,将剑刃小心地落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微微发颤。
“要心无恐惧,面对你的敌人。
要勇敢正直,方蒙我主之爱。
要仗义执言,即使死亡随之而来。
要保护弱小,行无愧事。
这是你的誓言。”
剑尖在他的肩头沉重又轻盈地旋转,左右点了三下。尤比将那剑高高举起,重新赐与亚科夫。亚科夫收剑入鞘,抬起头望向主人。在众人安静注视的目光中,尤比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颊上。
“这样你便记住这誓言。”他说。“起来的是一位骑士,亚科夫·扎什奇特尼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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