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颜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差一点点就传不到顾洵耳中了。
抬头看了下顾洵，昔颜感觉他今日不同以往。
没有温润没有尔雅，只有短短几字，却让人有些冰冷不愿接近。
看到昔颜眸子里的亮光忽然湮灭，顾洵额角一震，他刚才说的话，这么绝情吗？
“我这次受伤，是因为小人作祟，才致家父震怒。”
顾洵始终不想说出，他受伤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被误解与昔颜的关系。
纵然心中千般不舍，顾洵明面上，还有坚守与昔颜的距离，禁止自己越位。
至少现在还能共处，万一越了位，昔颜被吓到，那就连面都无法再见了。
顾洵始终觉得将昔颜留在知州府，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看到昔颜眼中的希冀，逐渐消失，眸子也变得清冷，顾洵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之前交代你，不要和任何人说，与我有关系，也是为了保护你。”
有些事无法和盘托出，但顾洵还是觉得跟昔颜说清楚些比较好。
“清渊县现在并不如表面上的太平，我过几日回去，处境可能会更加艰难。”
听到顾洵这样解释，昔颜睁大了眸子，有些无措。
“是我给你添了什么麻烦吗？”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此刻，顾洵非常想走下去，轻轻拍拍昔颜的肩膀，温柔安抚。
但是顾洵知道他不能，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难以与昔颜分离。
“你暂时留在此处，若想回去，等事情安定了，便可回去。”
顾洵的声音，在昔颜听来，终于恢复了一些温度，不再是刚才冷冰冰的三个字三个字地说话了。
“若你不想回去……”
说到此处，顾洵心口一痛，但他仍坚持要说下去。
“我会给你准备好银两，去你想去的地方。”
“大人这是在道别吗？”
昔颜敏锐地感觉到，顾洵这口气，跟马上要与她诀别，并无两样。
道别？
顾洵垂眸，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若事情安稳过去，昔颜回去，这便只是暂别。
但凡事情有一点闪失，抑或昔颜选择离开。
现在可不就是道别吗？
想到此处，顾洵唇瓣抿得紧紧的，胸口想被什么利器刺痛，双拳不禁悄悄攥紧。
几瞬过去，昔颜再度听到顾洵的声音。
“怎么会呢，呵呵。”
再抬头，顾洵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是暂别。”
顾洵将语音重重咬在“暂”这个字上。
“就算你有别的选择，人生何处不相逢，还会再见的。”
昔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顾洵屋子里走出来的。
只觉得，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顾洵了。
昔颜生性开朗，从来不会为任何事物停留自己的脚步。
不知今日为何步履沉重，回到小厨房时，已经见到知州夫人在那里等她了。
“阿颜，怎么看你面色沉重，心情不好吗？”
知州夫人看着昔颜垂头回来，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只是大人让我先留在知州府，给夫人添麻烦了。”
昔颜努力调整情绪，尽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只是眼角不听话地还是垂着。
“怎么会添麻烦呢，我早就想留你在这里了。”
知州夫人眉开眼笑地拉过昔颜的胳膊，毫无男女大防之感。
“嗯，海蛎猪血面线糊，夫人吃了吗？觉得怎么样？”
昔颜轻轻绕出了知州夫人拢过来的手臂，自然地往后退了两步，去整理尚未用完的海蛎。
“吃完啦，那面线顺滑又柔软，吸饱了汤汁，味道十分鲜美。”
提起刚刚吃完的海蛎猪血面线糊，知州夫人眼中仿佛有光在闪烁，开口就夸赞个不停。
“海蛎肉质很嫩，猪血也煮得恰到好处，阿颜，你这火候把握得越来越老道了，我吃的时候，差点都以为自己回到闽地了呢。”
“哈哈，那就好，美食不止让人开心，还可以一解思乡之情，以后我多做一些给夫人吃吧。”
昔颜端起整理好的海蛎，放在一旁。
知州夫人听到昔颜如此说，不禁拍手叫好。
“太好了，阿颜，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工钱我按县衙的两倍给你出，你就放心地在这儿吧。”
县衙，二字从知州夫人口中说出，昔颜的心，仿佛又被什么重重弹了一下，有些痛又有些迷茫。
“嗯，我一会儿做好饭，给夫人送过去。”
说着昔颜连忙转过头去，不敢再去看知州夫人笑靥如花的神情。
一颗泪珠，在昔颜眼眶中打转了好久。
此刻，它终于在无人的角落，从昔颜泛红的眼角，悄悄滴落了下来。
三日后。
陈思便带了马车，从清渊县赶到知州府，来接顾洵回去。
按照顾洵的交代，陈思连夜赶路，在天尚未亮时，便到了知州府。
门房通传后，李敬堂看了看身旁仍旧熟睡的夫人，悄悄起身，去送顾洵。
前一日，顾洵便安排小厮，将他的所有行装全部收拾好。
陈思一到，便没有片刻的耽误，顾洵即刻便出了门。
路过李敬堂院子时，除了门口李敬堂等候的一盏灯笼，院里再无任何光亮。
顾洵心中暗自思忖，眼角不禁瞥了一下李敬堂的院子。
昔颜想必还没有起床吧。
也好，长痛不如短痛，顾洵十分不想在此刻再见到昔颜。
他生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将昔颜一同带走。
“李大人，昔颜的一些日常用物，我这次捎带过来，放在门房了，麻烦您一会儿交给她。”
陈思见到李敬堂，连忙施礼，并禀报道。
“嗯，我知道了。”
说完，李敬堂又转身看向顾洵。
“我知晓你的心思，并未惊扰他人，只是自己来送的。”
李敬堂拍拍顾洵的肩膀，嘱咐道。
“回去小心行事，有任何状况，马上通知人来禀报我。”
“嗯。敬堂兄保重。”
顾洵抬起双臂，抱拳施礼。
“昔颜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吧。”
李敬堂借着虚扶顾洵双臂的机会，悄悄靠近，在他耳边低语。
顾洵并未正面回应李敬堂的话，只是短暂地点了下头。
再次道了别，顾洵便跟着陈思，借着最后的月色，离开了知州府。
再次回到县衙，已是离开近十日之久。
进入后院，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知县宅的路上，必然要路过小食堂。
顾洵远远地便看到小食堂的门紧闭着，似乎并无开过的痕迹。
“现在衙役们如何吃饭？”
听到顾洵开口询问，陈思立刻接上话。
“让外面来送。自从阿颜不回来了，大家就不大在县衙吃饭了，家近的回家吃，家远的和值守的便让小吃店送些过来。”
顾洵面上总是淡淡的，陈思一时间，有些摸不清顾洵的情绪。
“阿颜不回来了是吗？”
陈思揣测半日，既然顾洵主动提了小食堂，他还是决定鼓起勇气问一下昔颜的情况。
毕竟这十日来，衙役们天天叫嚷着，要昔颜回来，她不回来，军心不稳啊。
“不一定，看阿颜的打算。”
顾洵说着，已经到了知县宅的跟前。
“陈主簿，你随我来书房。”
陈思马上嗯了一声，让衙役将顾洵的行装送回卧房，自己则跟着顾洵径直向书房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里面十分干净，一丝落尘都没有。
陈思这些日子，日日命人打扫顾洵院子与小食堂。
只等着顾洵与昔颜回来。
谁知只接回了顾洵，却没等来昔颜。
“这两本鱼鳞图册，是五年前，与现在的记录。”
顾洵从随身的布袋里，抽出两本淡蓝色封皮的薄薄册子。
“嗯，这是我之前从文书库里找出来的。”
陈思一看，这边是他之前给顾洵送过去的那几本。
“你将这两本，以最短的时间，让人复制一套。”
顾洵将两本鱼鳞图册递至陈思面前，交代道。
“是，大人，这有何用？”
“复制的一套，送到钞关，务必交到杜辽主事的手上。”
顾洵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向来是安分守己的，从不主动惹是生非。
但若旁人惹到了他的头上，顾洵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是，大人，我一定尽早按您说的办好。”
陈思爽快答应道，副手就要有副手的自觉，顾洵既然如此安排，就自有他的道理。
“对了，大人，午饭想吃点什么？我命人去买。”
自从那日昔颜送来海蛎猪血面线糊后，顾洵再未吃到过昔颜做的饭食。
倒不是昔颜不给顾洵做了，而是他命小厮不要让昔颜再来送饭了。
多吃一顿，就会多不舍一分。
难舍一分，就会前功尽弃，不利于昔颜的安全。
顾洵生怕自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只能命令自己与昔颜彻底隔离开来。
“这一路颠簸，我并无胃口，你们先去吃吧，饿了我自然会说。”
顾洵虚抬下手臂，示意陈思先行离开。
“好的，大人，那你先休息吧。”
陈思拿好两本鱼鳞图册，转身出了书房，只留顾洵一人，安静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日云层厚重，天气有些阴，一直未见太阳。
顾洵不知何时竟在椅子阖眼睡着了。
突然，天空一声霹雳般的炸裂声传来，惊醒了顾洵。
透过窗子，几道闪电犹如恶龙在天边频繁闪现。
又是一道惊雷炸裂，劈开了迷雾重重的天空，照亮了望向窗外的顾洵面庞。
风雨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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