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欲无厌亲手处死的，是巫一。不是方方——你知道我说的是甚么意思。”
师无我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我师尊。”
阿狸道：“众人都道他死了，这些年来，你也一直默认。可事实上，你知晓他还活着，对么？”
师无我笑了一笑，他没有回答，只是突然说道：“我的这个师尊，脾气冷硬，说话刻薄，看起来最是难相处，可实际上，他反而很容易心软。”
阿狸看着师无我弯腰，捡拾起那浸饱了血水的绸带，又看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单手就能握住的小木盒，将那暗血红沉的绸带装入其中。
“他一直是个十分矛盾的人。”师无我道，“俗欲缠身，杂念甚多，净心铃不静令他成了神言宗的一个大笑话，但事到临头来，整个神言宗出事之后，从头到尾始终坚持本心，没有一丝动摇迷茫的，竟然也只有他。”
阿狸道：“所以呢？”
师无我握着盒子转身：“欲无厌很喜欢他这个舅舅。”
阿狸已然明白了师无我的想法，他冷定而平静的看着他，并没有甚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如同看着某些不可能回转的事件，就像江水汇集终究涌入海流。
“我对无厌抱有很高的期待。”师无我道，“五年之前，我与你说过。己心、天地与众生，三途择其一，终能证道。”
“我记得。”阿狸冷冷道，“你说你见够了自己，然这天地众生，实乃所见甚少。”
师无我微微一笑：“巫经注言所说如此，而如今我能确定的是，这凡世天地里并不存在甚么至上神，祂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幻象。众生即神，神即众生，一念之差，悟则端坐云端，迷则沉堕鬼蜮。”
阿狸道：“你即已知，又做这些做甚么？”
“因为我想见神。”
“……”阿狸道，“所以，你觉得你在能在欲无厌心中看到？——不，你只是觉得她能助你看到，是么？”
“就像新摘的茶叶没有香味，但越是揉搓，伤害它们，它们的香味会越浓烈。我想见众生相，无厌她是正好合适的刀刃。可惜师尊还活着时，她作为‘刀’，还不完美。”
阿狸道：“他现在死了。你如愿了。”
师无我没有回答。
一切都是那么的刚刚好。阿狸黑阗阗的眸子，看着师无我。叛出神言宗加入“辟邪会”的前任巫九，正好为了《天书》潜入天祝城。欲无厌为捕杀巫九，早就织好的天罗地网，她是早就一心要置巫九于死地的。而阿狸他“恰好”地在此时，放出了一直以来被欲无厌关着的前任巫一。
巫一从来一心为了神言宗，十巫之乱后仅存的巫九，对他来讲便是神言宗正统——巫一表现得好像从来都不在意，但他面对其他几位大巫，一直很自卑。所以，若是得知巫九遇难，而他有以身相替可以救回对方的机会……他一定会去。
师无我助推了这一切。但这其中，轮回殿又何尝不也推波助澜了一把。所有一切变数，其实仍旧还是在轮回殿的掌控之内。
阿狸淡淡道：“你师尊，是我从欲无厌那儿放出的。若我今次没有做这件事呢？”
“那也没甚么。”师无我温声道，“不是今日，也会有明日。不是你，也会有别人。总有一个契机，他定然要死的。欲无厌将师尊关得越久，那样，在她发现自己亲手杀了师尊后，就越是能成为这世上完美的‘刀’。”
阿狸道：“你真是没救了。”
师无我笑了一声：“这话，你以前也说过。要杀我么？”
阿狸未有动作。
师无我道：“既然不杀，那就跟我一道出去，回神言宗罢。”
阿狸冷淡道：“你来此处，不是为见欲无厌？”
师无我道：“听刚才领路弟子的描述，恐怕她是已经发现，自己误杀的是前任巫一大人了。眼下大约正躲着偷偷哭，我自然不便见她。”
阿狸道：“你早该有所预料了，为何还来。”
“我特意来师尊大人死去的地方走一遭……”师无我看着地上的血迹，随后抬头笑了一下，“自然是让无厌觉得，我也同样是个伤心人罢了。”
阿狸：“……”
回到神言宗，飞花飘落，洋洋洒洒，吹雪一般。师无我站在花树底下，取出了木盒中，那在巫狱沾了血迹的绸带。暗沉的红，仿佛生了锈色的红。他将红绸绑在一枝垂落得极低的花枝上。
银白色的花朵拥簇枝头，层层堆叠，密密如锦织，那缀在其间的血迹绸缎，如此刺目。斑斑陈迹的红意，原来是这样来的。被挂在枝间的，这一条条绸带，都是被算计好死亡结局的人命么？这一切，都是师无我觉得值得纪念的，被珍藏的死局么？
满树亡魂，风一吹，那些花瓣飘落，曾经看来美轮美奂的画面，如今瞧着，都透出某种飘散不去的血腥气息，飞花点点，都似凄冷哀怨的枉死泪迹。
明澈的阳光下，阿狸注视着师无我挂好绸缎后转身。白与红的相映，边界分明得如此确凿。他说：“师无我，你过来。”
“怎么了？”
这双不笑亦是含情的桃花目，看向某一个人时，总给人一点脉脉含情的专注感，好像你是他很重要的人，甚至可能是他生命的全部。那样柔情的，有时会叫人误以为里头盛放着或许是怜惜的、期许的、赞赏的情绪，但最后所证如此多半只是一种错觉罢了，一切不过是所见之人的一厢情愿——是因为想要看到，这才从这双多情的桃花目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注视情绪。
阿狸道：“把手给我。”
师无我仔细打量了阿狸一会儿，似乎是想从阿狸此刻脸上的表情，去推断出阿狸打算要做的事，但他最终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将手指摊开伸到了阿狸面前。
骨节分明，指骨修长。
“喀嚓”一声，冰凉的镣铐，直接将师无我的手腕铐住。
从袖中取出锁铐的阿狸抬目：“欲无厌将你师尊关在自己房间里，这你是知道的。现在铐在你手上的，便是她用来锁住巫一的镣铐，它水火不侵，刀斩不断。”
猝不及防被铐住的师无我，倒是反应挺平静。
他像是很感兴趣的，低头拨弄了一下铐住右手的镣铐，而后道：“所以，你是要像欲无厌一样，将我锁在房间里关起来？”
“不。我不会关着你。”
师无我笑笑，说不出他这表情是甚么意味，就好像看到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保证自己能站稳，他轻声道：“是么？”
“喀嚓”声落，阿狸将锁链的另一头镣铐，铐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从今往后，你我便这样一起。”
师无我怔了怔，他这回脸上确实浮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可见这显然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方小公子？”
阿狸面无表情地打横抱起师无我，直接运用灵力跃上屋顶，足尖轻点，几个起跃，已然踏上神言宗外围之墙。
此墙周遭遍布巫纹法阵，擅闯者触之不死也残，但阿狸如入无物之境。就像他先前越墙闯入巫一之所。那时他便惊动无数，此时亦然。
“你要出去，我自会配合。”师无我叹气道，“这般张扬行事，是想为‘辟邪会’的人引开神言宗的注意么？”
阿狸抱着师无我在墙上疾奔，一路不知破坏多少禁制：“智尊大人足智多谋，有甚么是不在你的筹划之中的么？”
师无我乖顺地窝在阿狸怀中，他“哦”了一声道：“像这样的，我倒确实没有预料到。”
此处变故引来不少神言宗弟子。
“有人擅闯神言宗！光天化日的，是哪个不要命的……”
“啊！我看到了，那人是不是还带了个人？”
“怎么还抱了一个？”
“我天，你掐我一把，我是不是中暑了。他怀里的，怎么看着好像是师无我大人？”
“……夭寿啦！歹徒挟持智尊大人了！！！大家小心啊！”
师无我看着城中兵荒马乱的，他居然笑了，好像是觉得有趣：“闹成这样，你应付得过来么？”
阿狸淡淡道：“我答应了人，要时时刻刻将你绑在身边。若我会死，那我死之前，也定会先杀了你，绝不留你独活。”
师无我道：“小公子可千万小心。”
离城之时，阿狸被拦住了，血面的巫者，彬彬有礼地行了一个巫礼道：“阁下要走，自行便是，再带第二人走，便不妥了。”
阿狸道：“让开。”
纯白面具上俱是血指印的鸿悲子，轻轻叹气：“恕我不能。我们欲无厌大人可是会发大火的。比起被阁下杀死，惹得大人发怒会是件更恐怖的事。”她身前的白色布帘轻晃，有鬼魅暗影杀机蛰伏，腹中畸目之虫，已然张开利齿血口，她道，“动手之时，阁下对我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几息过后。
师无我在阿狸怀中道：“做的不错。只给她留一口气，离死仅差分毫，她这般也能同无厌交代，只是，她是无事，你可就要麻烦了。”他扬了扬手，示意阿狸看两人手腕上相连的锁链，“后续定然遭到极为严苛的追捕——尤其我们这般，特点如此明显。”
阿狸淡淡道：“我有办法。”
子夜时分，阿狸与师无我刚好抵达下一座城。两人潜入城中，阿狸带着师无我寻到了一间成衣铺，翻墙而入。他将一枚金铢放在柜上，而后挑了一件月白色裙子抛给了师无我：“换上。”
作者有话要说： 阿狸：计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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