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璇取过马上的斗笠戴在头上,上面的轻纱落下刚好遮住面容,阻隔了眼前人明晃晃的目光。
同珩不加掩饰又令人迷惑的注视,让晏璇想到那个神经男人。她说过,这种突然迸发的情绪并非是男人对女人的**,他们,一个带着捕猎者的狠意,一个魔怔般想从她身上寻到点什么的执着。
如果神经男透过她想到了她爹娘,那同珩恍惚中是见到了哪位故人?
晏璇笑了声,轻叹道:“一位萍水相逢的江湖郎中,不知他后来怎样了。”
同珩“哦”了声,单手背在身后,好奇道:“可是那郎中与同某长得几分相似?他如何……骗了你?”
晏璇瞧着他与林叔不相上下的年纪,可是脸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一打眼真不会让人联想到那人。若是把他的下半张脸遮一遮,再把头发散下来,就有五分像了。
晏璇从轻纱后盯着他的眼睛:“我那时年少,被他的外表所惑,被哄骗着吃了不明来源的药,差点一命呜呼。”
同珩静了一瞬,皱眉问:“姑娘出了事对他并无好处,他何故害人?”
“好处?”晏璇有些忿忿,“他当日就拿了巨额诊金逃之夭夭,哪管病人死活。”
话毕,同珩久久未出声。
“往事已矣,多说无益。”晏璇抬了抬手,“希望没有冒犯到前辈。”
孟珎从客栈中步出,见晏璇和同珩站得近,脚下一顿后快走两步上前,从晏璇手里牵过缰绳。
晏璇看着他将一个竹筒壶挂在鞍上,不禁问道:“师、哥哥,这是什么?”
“梨糖水。掌柜赠的,给你路上解渴。”
“真的?掌柜人真好。”
孟珎抬头,朝她一笑,见她斗笠戴歪了,又伸手帮她扶正,理了理被弄乱的束发。
“没什么落下的,我们就上路了。”
“嗯。”
晏璇翻身上马,坐稳后侧头向着一旁站立的同珩,笑道:“前辈,后会有期。”
孟珎也跟着侧头去看。
马儿的蹄子在原地轻踏,两个迎着晨曦的年轻人笑闹着,朝气蓬勃,前路一切都是新奇的充满幻想的。
“小珩,下了泑山后要守别人的规矩,别太莽撞。”
“知道了,阿姐。到时候你别跟人先打起来才好,是不是,蕲叔?”
“臭小子,小心我揍你!”
“看,装不了一点。”
“好了,你们姐弟俩,路上互相照应,早些回来。”
“蕲叔,我会看着臭小子不让他乱跑。”
“阿姐才是,小心中了他们的美男计。”
“你给我站住!先吃我两记拳头。”
“……”
昔日嬉笑追逐的画面早在岁月中褪了色,它们一碰就碎,碎成无法拼凑的沙砾点点,此刻好似有人拢住了一把随指缝流走的细沙。
同珩从长久的怔愣中醒来,他望着晏璇,嘴角扯住一丝笑意,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晏璇和孟珎扬鞭纵马,两人骑行了一段,等离开了这个叫十里坡的地方才慢下来。
“师兄,我大概能确定,同珩就是同大夫。”
晏璇表情没什么波动,语气也平平。
“你不怨他了,可是放下了?”孟珎轻问。
怨啊恨啊这类情绪最是磨人,他自是希望晏璇少些烦恼,然而将少时经历的苦痛一笔带过,太不公平。
“倒也不是怨他,若不是他,我可能就遇不到师兄和师父了,至少不会那么早寻去雾山。”
晏璇转着手里的马鞭,忽的一笑:“不知怎的,觉得他有些笨拙的可怜。”
“可怜?”孟珎有些意外。
晏璇点点头:“昨晚,他明知那小孩没什么大碍,却不愿多解释,让那个谭老板闹将起来。”
她又依稀记起当年,同大夫说她脉象奇怪,给她塞药的时候说了句听天由命,随后跑得影都没了,彼时晏璇不知自己的身体特殊,任谁都会觉得他可疑。
方才,她说起往事,一般人听了大约要谴责两句郎中,而他却皱着眉反问对方为何要害她,就差贴着她问“我为什么要害你”。
“我想,当年有误会也不一定。”
晏璇不着急去找什么真相或是报复一回,他显然因着其他事会自己追上来,甚至是拿了自己的银子当诊金来跟她套近乎,她等着就是了。
“师妹……”
晏璇的轻拿轻放孟珎都习惯了,他心里堵着一口气但不想让她知道。
晏璇却从他的欲言又止中读到些什么,认真回了句:“师兄,不要总觉得我心软好欺负。”
戏演多了,有时候说真话对方都觉得你是在安慰人,晏璇见孟珎的神色就知他不信。
“我并非没有计较的,救人也好,遇到不平之事也罢,我也是衡量后才做决定,总归不会吃了亏去。”
“就说那个谭老板,我见他不顺眼可是偷偷给他下了药的。”
“还有之前……”
孟珎难得见晏璇一本正经,还是努力解释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心里头又有了别的感触:师妹她真的很可爱。
他想摸摸她的头,说那些都无可厚非,希望她永远是恣意快乐的,最后都隐忍着化作了一句笑语:“好,我知道了。”
晏璇:“……”
他还傻笑,果真是一点没听进去。
南塘位于斛县的东边,丰州的南边,是一座临水而建的水城,城中街道依河而建,河道遍布,可撑一艘摇橹船慢慢赏玩城中景致。
晏璇和孟珎晌午过后到达目的地,入住了一家雀来客栈。孟珎拿出一枚信笺,掌柜的神色都变了,忙将他们安置在上等客房。
孟珎:“想在店里吃些东西,还是想去街上逛逛?”
晏璇笑道:“我们可以边逛边吃。”
于是在尝过了脆皮鸭、冰酥酪、生淹水木瓜等当地美食,两人择了一个茶摊坐下,品尝南塘特有的七味茶。
这咸口的香茶晏璇是第一次尝,前几次的人生中都没有见过。
老板看她好奇的模样,笑呵呵道:“小姑娘看着不是我们南塘人,第一次喝小心烫嘴。”
晏璇捧着茶碗,浅尝一口,咸香中带着茶叶的苦涩味,里面的辅料很多,说是喝茶不如说是吃茶。
孟珎:“可还喜欢?”
晏璇点头:“怪怪的,不过很香。”
老板擦着手在一旁道:“姑娘第一次喝不习惯,等多喝几次就能尝到妙处了。二位,来南塘是办事还是游玩?”
晏璇笑笑:“听闻南塘山清水秀,来此游玩两天。”
“那赶得巧,过些天就是咱南塘的花灯节,届时彩灯高挂,热闹非凡,二位客人务必逛了灯会再走。”
晏璇看了眼孟珎:“是吗?谢谢老板告知。”
孟珎给晏璇的茶碗添热水,边倒边说:“你留在这逛灯会,看病的事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晏璇看老板继续忙乎招待其他客人,才偏头悄声问孟珎:“师兄,那个时天辰到底是谁?神神秘秘的。”
“他,”孟珎向周遭瞥了一眼,“是金鹄的独子。这里离金雀山庄不远,药商不计其数,他们将人送到这也合情合理。”
“金鹄?金雀山庄?”晏璇微睁了眼,“原来是金雀山庄的少庄主……”
孟珎:“他随母姓,江湖中鲜少人知。”
晏璇突然想到那日在纤云坊,品贤阁的人焦急地想找到玄药师,对于她狮子大开口的做法也没什么意见,莫不是就是为了这个少庄主?
晏璇:“既然金雀山庄实力雄厚,什么都能拿钱办到,为何要将人送来这?”
“大概……”孟珎望了望人流尽头,“是因为庄里并不安全。”
“师父收到的信上说,金庄主有可能得罪了殷数,因此哪里都有可能出现意外。”
殷数……那个全身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
来无影去无踪,下毒的功夫还了得,确是不好防备的一个人。
听孟珎说完,晏璇撇撇嘴:“江湖果真不好混,危险又复杂。”
孟珎:“稍后,他们的人便会找来,我去应付,你在客栈休息。要是实在无趣,就在附近人多的地方逛逛。”
“再说,或许我可以跟去帮师兄。”晏璇眨眨眼道。
“或许,我也可以领晏姑娘在这南塘城里逛一逛。”
一道不算陌生的低沉嗓音响起,孟珎和晏璇瞬时直起了背。
他竟没有意识到对方的靠近,还被人听去了他和晏璇的谈话,这人之前分明隐藏了功力。孟珎皱着眉看向穿浅灰色袍子的男人走近。
“同……前辈,你这是?”晏璇的诧异不小,同珩会跟来她想到了,没想到他们前脚刚到一会,他后脚就来了。
而且,眼前这个墨发半束,脸上干干净净没点胡茬的精神男人是他?
“咦,阿珩你回南塘了?”茶摊老板看着同珩惊道。
同珩点点头,面带和煦笑意旋身就坐在了晏璇他们这桌:“忙了好一阵,接下来要歇一段时间。”
晏璇看看他,又看看老板,觉得事情脱离了她的想象。
“阿珩,这两位客人,你认识?”老板问。
“嗯,刚不久认识的新朋友,记得把他们的账记在我头上。”
孟珎看着坐在正对面一脸如沐春风的同珩,淡漠道:“谢前辈好意,不劳破费。”
“几碗茶而已,况且昨日在客栈,多亏了你们解围,我该当请客。”同珩笑笑。
晏璇嚼着嘴里的橘皮,直到苦涩上涌,道:“同前辈,原来你是南塘人。”
“不算,我四海为家,这里不过长住了几年,认识不少人。”
同珩看了眼她的茶碗,问道:“你喜欢喝这个茶?要不要再添一杯?”
“不了,喝不下了。”晏璇晃了晃碗底,里面还有好些料没吃完,“倒了可惜了。”
“给我。”孟珎说道。
“哦。”
晏璇将茶碗递过去,孟珎自然接过,用勺子舀着吃完了剩下的。
同珩看着他俩,眉毛微扬:“你们……”
“怎么了?”晏璇见他神色怪异,拧了拧眉。
在雾山,他们一直奉行不浪费原则,孟珎吃她的剩饭都是常有的事。
同珩瞥了眼孟珎微红的耳尖,摇头笑道:“没什么。”
两人喝完了茶准备回客栈,同珩自告奋勇非要跟在他们身后沿街介绍风土人情。晏璇摸不准这男人的心思,便由着他表演,孟珎一路上神色不明,浑身散发着冷气。
路过宝石斋,同珩说南塘除了酒有名,另一样便是玛瑙。晏璇回家的那段日子刚好错过了孟珎的生辰,她想着挑一块玉石送他也不错。
于是,她主动要求进店一瞧。看了一圈,她相中了一块绿草花,玲珑剔透,其中蜿蜒着的绿色纹样犹如一双纤纤素手。
就它了。
“送给心上人?”同珩探过脑袋问道。
晏璇被他吓了一跳,那话语落在耳里更像一道惊雷,激得她心跳加速,双颊微红。
这个姓同的大叔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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