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程淮之轻抬了下眼皮,捡起手帕给她擦了手指,妙目带着窥探,曼声道,“若是陈锦琮轻薄你呢?从三年前他就不是爱你敬你的兄长了,旁人的死活又与你我何干?我不情愿的话你会为了我不去吗?”
魏杏瑛听到他的话以后,甩了下手让那个小太监下去,道了一句她自有斟酌,素着小脸,沉思着,为难的表情作不了假。
可是这种沉默本身让程淮之感到难堪,像以前那样容忍下去吧,人得会知足不是吗?人难得糊涂。
从小他就对魏杏瑛百依百顺,她到底是因为他惯着她而爱他还是因为是他才爱,他到现在都不敢细细分辨。
但区别不大不是么,总比三年间在宫内凭着没有魂魄的躯壳活着幸福上十倍不是么?魏杏瑛刚才在甬道上亲了他,还在爹娘面前说会替他报仇,他又在不满什么呢?他劝说着自个。
程淮之掖了下鼻腔,隐藏着孤立无援的情绪,体贴细微的说了句,“那我陪您一道去,这外头打雷了,没人在您边上我会惦念。”
魏杏瑛今日穿着件素锦的褙子,双银早上给她伺候了随云髻,灯下的小脸白净剔透还没他手掌大,神态带着些许歉疚,看着她扯了扯自个衣袖,喃喃说着,“淮之,你了解我,倘若今夜因我有人出了事,这一辈子我都会受到道德和良心的谴责,你让我看一眼去,陈锦琮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太过分了我会回击的。”
他胸腔里的积郁一刹那消散了,立刻勾了勾唇,低头亲了下她额头,嗓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双银和祈春都跟着,这是我的底线,我不管别人但是你不能出事。”
直棂窗外头灰暗的树杈被急雨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透过窗看像话本里怪物奇形的四肢,鬼气森然,吓得魏杏瑛打了个哆嗦,但还是壮着胆子朝屋外走去。
门口的双银耳垂上戴着银丝包鸡血石耳珰,祈春在一侧面目平静,抬手高高打着伞,伞面被大风吹得皱边了,二人正说着闲话,在雨声的阻碍下微弱可闻。
祈春往下扯了下衣裳,垂眸道,“娘娘可是偏宠你,这是主儿妆匣里的吧?就这样送给你了?”
双银挑眉,眼神嘚瑟,“是啊,我伺候娘娘尽心尽意,她说她看腻了这个样式,我爱银,让给我正好。”
祈春浅笑,这几年的相处她早将双银,这皇太子插的眼线当成了姐妹,说话也越发出自肺腑,嘱咐道,“你这每个月六两的月银再添上娘娘赏的,你是都上尚物局兑了银首饰,衣裳,这太图一时享乐了,没抵御风险的能力啊,我虽会借你但是存个小金库是极好的。”
双银不以为然,“我知道你为我着想,可人能活几天呢,不如及时行乐,没准过两天我不在了,我的银子还没花完这简直是世间一大惨事。”
祈春不再讨嫌,只是略带忧愁地扭头瞧着越下越大的雨,总有些不太妙的预感让她不能松懈下来,右眼皮也狂跳不止,直到看到远处一个小点朝着她们的方位急速滑过来,到了近前才辨认出是太上皇宫里新提拔的管事太监,金桂。
他伞都没打,落汤鸡似的,脸上带着凄凉和惨败,他急得说话都不清晰了,“快别傻站着了,太上皇他老祖宗不好了,都咳血痰了,我赶紧过来知会一声太后,最好瞧一眼去吧。”
双银吓得六神无主,惶恐地四处乱看,还是祈春冷静,虽然受到惊吓但还是沉声回道,“我们赶紧告诉娘娘去,程掌印也在这,正好一道伴着去了。公公您不用着急,太上皇不是福薄的主。”
这话音刚落地,殿内的门被人打开了,漏出魏杏瑛凄白的脸,紧蹙的眉,似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不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太上皇那出问题了?”。
程淮之也漏了个半个身子出来,通臂辉煌的貔貅仙鹤纹样衬得他皮子透白,和田玉翡翠似的,他像早有预料,狠狠支撑住魏杏瑛往后倒的躯体,飞快地掌控了局面,冷面吩咐众人,“祈春,你上内务府走一趟,看看之前让他们提前准备的金丝楠的棺材,以及黄幔,素帷之类的,还有香案,银五贡准备好了么?双银你让小厨房吊一瓮乌鸡汤,夜里给主们送过来。”
说罢转头隔着袖口抓紧她的手,在魏杏瑛耳侧低声细语,“小主,我扶住您一道上永和宫去,是人都有这一遭,你是我朝福星不可过于悲痛,一会我给你带点生姜过去你擦眼皮掉些黄汤子装装样儿,有我在谁也不能挑你的理。”
她咯噔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愣地想着自个那个折腾人,**滔天的名义丈夫终于快不行了?昨个庆功宴她还扶了他一把,看着虽然偏瘫口不能言,但是状态还行啊,怎么过了一夜就不好了?
以前嘴毒盼着他死,但是到了这日,反而有股惆怅郁结的情愫从头顶灌到了脚底,面前的雨点子溅到她脸上,手掌心里传来暖暖的热量,才清醒了会,用力咬了下舌根,直到传来微麻的痛感,冷下声道,“各司其职吧,淮之咱们移驾。”
程淮之嗳了声,撑开绿绸子伞打在她头上,扶着她往前走,路上尽力避开水洼,两人罕见沉默着,她的寝宫离太上皇的居所很近,绕过咸安宫一偏头就是。
两个人走得又急又快,终是到了永寿宫门口,敞开着门一眼可以看到殿内的状况,里面早齐聚了众人,以前的太上皇的朝臣尚书,侍郎之派都穿着白底的丧服,帽檐上插了朵布作的白菊,跪趴在殿内,表情凄厉。
还有两位太妃分别占据了脚踏的位置,趴在太上皇的床榻前嚎啕大哭,卫太妃还端着身子坐在龙头椅上,虽不出声,但是红了的眼眶和戚戚然的神态作不了假。
下一刻,禁庭里厚重底蕴的钟声响彻在他们的耳膜,当当当,丧钟敲了三下,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魏杏瑛站定,垮下脸,抿唇道,“淮之,太上皇还是走了。你是司礼监的头目,这时候需要忙的不少吧,你忙去吧,我一会自个进去哭灵,你暂时别管我了。”
程淮之拍了下她的肩膀,塞了块生姜进她的手里,细眼里带着关怀和鼓励,但职务在身还是扭头和李鱼少监和王秉笔他们商讨“暂安”一类的事去了。
她站在满是白幔帷的宫门口,撑着伞有点不太敢进去了,踌躇着,内心里很不是滋味,和毛棉堵住似的。
这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人死如灯灭,虽说当时太上皇还欺辱过她,她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人这一去,仇恨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像燃尽的草灰即使留在原地被风一吹就散了。
酝酿了半天情绪,魏杏瑛迈过了门口的火盆,踏进了永寿宫,再过一刻,太上皇就得入棺木了,她是太后,这场合是应当坐镇的。
殿内的众人一看到她,那种悲痛的氛围似僵住了,随着她的落座才又流动起来。
李太妃和常太妃以前跟她一道打过双陆,看着她来了过来福了礼,李太妃还是那副世俗的眉眼,半分没变,只看她边擦眼泪边说,“太上皇年轻的时候和他相处时间就不多,这上了岁数,又得了这种难熬的病,每天痛不欲生,这回倒是解脱了,可是留下我们几个孤苦伶仃的可怎么办啊,我这心里实在是没主心骨,看到太后娘娘您来才踏实了些。”
常太妃顶着那副美人自然老去的模样,愁怨的眼神瞥向她,再带着梨花带泪的神态,更让人可怜心疼了,她的粉唇颤巍巍地说,“是啊,以后西六宫只剩咱们四个相依为命了,太后娘娘您是福星,以后可得庇护我们几个哎。”
不远处坐着神态孤傲的卫太妃像才听到话似的,嗤笑一声,咕哝着,“她算什么福星哎,这不给太上皇给诅咒没命了,谁还记得她一开始是为着冲喜才进来的,我看你们都是昏了头了,李尚书,你说是么?”
她本能地找帮手,但朝臣向来不掺和后宫的内斗,再说了这么敏感的关头,谁敢随便站队,这皇太后后面站着司礼监那个祖宗,和皇太子,即使卫家再有权势,但是毕竟开始走下坡路了,朝堂瞬息万变,家族都有可能受牵连,他们都失心疯了才会直接站一个小小太妃,都睁眼瞎似的只为太上皇而悲泣,半分眼神都不施舍给她。
她卸了气,看似孤傲地坐在龙头椅上,但是脊背像被抽了筋似的,有股颓靡的感觉。
魏杏瑛不吭声,和她一向不对付,她们家族还是害程淮之一家的仇敌,但是今日的场合太特殊,不与她计较她都会感到难堪了,只是有些叹息她的好侄女可比她上得了台面多了。
在这各路牛鬼蛇神出没的现在,她猛地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太上皇弥留之际可留下了什么遗嘱?
她深吸一口气,在入棺之前这话得问清,不能留人诟病,提了点音量在屋内道,“管事太监人呢?老祖宗去之前可有什么特殊的交代?”
管事太监生了一张不咸不淡的脸,扔进人群里一点记忆点都没有,听到皇太后的问话,诚惶诚恐地弓着腰趴在她脚边,准备说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他虽然平庸但是不傻,知道魏杏瑛在暗指什么,本朝向来有朝天女,活人殉葬的传统,无子女傍身的老太妃们即使多年岁大了,该上路的时候也决不能含糊,但是从前朝开始,陪不陪葬,谁死谁活也是有弹性的,常太妃生了个藩王,倒也不用忙了。
李太妃和卫太妃没有子女是最危险的,但是谁让太上皇没给任何人开活命通道,而是特意垂着涎液,瞪着眼都要交代,殉葬必须按规矩走,自个的女人在黄泉地下陪着他也是应当的。
一个帝王的底色是冷漠寡情的,即使他是个多昏庸糊涂的皇帝,掌控欲也是惊人的强烈,即使这个特征只是展现在折磨女人身上。
在座的三位太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掌事太监的嘴,生怕没从太上皇那得到赦免,其中卫太妃的心情最复杂,她和那个糊涂帝王斗了半辈子,他虽是赏罚并罚,但一直都在给她疼爱,虽说后头她狠心没去侍疾,但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他应当不会不给她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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