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三人一听到侍寝的噩耗,站在院儿里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晌午三时,游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再过几个时辰,魏杏瑛就得移驾永寿宫去陪她名义上的老丈夫了。
魏杏瑛站都站不稳,被扶到了黄花梨圆凳上,她绣金袖口下手指止不住颤抖,哆嗦着嘴皮子问:“我听说人上了六十,再得了病,肉皮儿就像个松松垮垮的布口袋,下头呢,则像被蝗虫吃得就剩些碎肉黏着骨头,扎紧了口子,精神头儿还是会溢散去,老味儿如骨附蛆。双银,我怕啊,我趴在那样一坨东西上,我恨不得找个棱子把自己吊死啊。”
双银一听,呸呸了几声,豆大的泪珠儿在眼眶子里转圈,打起几分精神头儿劝道:“娘娘,不吉利,您快别说了。我让人去传了太子殿下,他不会不管您的,若不成,晚上我替了您去,左不过太上皇现在老眼昏花,分不清谁是谁。”
魏杏瑛按住双银的胳膊,凉凉勾了下唇,似是认了命,道:“你还是清白之身,作不得。入宫前,爹说他跟了太子,这样太子会看在他的薄面上多看顾于我,他本可以中立,夺嫡是个危险事儿,却为了我摊上这差事儿。进了宫以后爹让我苟着,说不得罪人儿就不会有事儿,我听了他的,这几年来谨小慎微,见人儿就赔笑脸,我知道她们都瞧不上我,说我没骨气,可是我爹只剩我一个,我不能死在他前头。今儿个啊我自去,这是我的命。”
祈春紧绷着脸,急要时刻她反而更冷静,已经想好了几种法子,说道:“娘娘,你们先别急,我有几个法子,暂且一试,比坐以待毙来的好。双银,你去请了太子是不假,可是李鱼和我提过一嘴,太子因卫盛一事正在镇抚司接受审查呢,暂时脱不开身来。娘娘,你翻出您的金银细软来,上咸安宫走上一趟,这个时辰,两位太妃应是在一处话家常,就像您以前那样,和她们打一会儿双陆,记住,不能赢只能输,在这过程中套问一些太上皇的近况,从中咱们再想解决办法。”
魏杏瑛从袖口处取出手帕来擦了擦眼泪,眼神带了些许希冀,吩咐双银:“双银,你收拾一下陪我来。死马当成活马医。”
祈春看娘娘精神头儿回来了,咧了下唇,上前一步拉着娘娘的手,陈情道:“娘娘,我去司礼监找程都督,倘若不在,我就一直等,咱们都努把劲儿。”
说完她神色肃然,看向双银道:“双银,看好娘娘,没得被人欺了去,咱是求人儿,可也不能太低微。”
双银嘴唇撅了一下,哼道:“断不会,还有你,办事儿紧点儿的,能把程都督带来最好。”
祈春只作没听见,和魏杏瑛行了个福礼就出了永和宫,下身襦裙甩得和一朵盛开的菊花似的。
——
魏杏瑛这厢也带了一香囊的金银和一枝青鸾翠羽垂珠簪,常太妃上回暗戳戳问她要过,她权当没听见,钱得用在刀刃上,这回子终于有点儿用场了。
她提着裙裾上了翟轿,双银随侍,一行人朝着咸安宫里去。
翟轿里点了上回淮之送来的松木香,镂空小铜炉袅袅溢出香气,格外好闻,和淮之袖口里那种清冽又硬朗的香有些相像,把她全身包裹了起来,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离咸安宫还差上一段,她也跟着小轿儿轻晃,缓缓阖上了眼,入了梦。
那时,她刚及笄,程淮之和她订完婚约,有几日没来见她,她给他写了几封信,也没有回应,她很是奇怪,想找人拿主意亦去梨香园找了阿姐。
阿姐长得像娘,知书达理,只是娘胎里就带病,太医说她活不过二十。
她还不像现在似的是个面儿人,虽不善言辞,但偶尔任性起来把人能气的倒仰,爹不是用藤条打她就是责骂她,可惜一点用都没有。她冲过去对着太医发狠道:“不准你诅咒我阿姐,你个庸医。”
阿姐在床榻上,咳嗽几声,阻拦道:“不得无礼,小杏。”
太医蹙眉离去,她又有些胆怯起来,死死盯着阿姐冷白素容,惶恐万分。
阿娘是梨花碾作尘,阿姐是枝头欲坠的梨果,怎么老天对她们魏家这般不公平,难不成让她们都死绝了去才可吗?
阿姐浅浅勾了下唇,神情像极了母亲,低低地说道,“来,小杏。”
魏杏瑛坐在脚凳上,把发髻上的簪钗拔掉了几颗,轻轻枕在阿姐的膝上,阿姐一下一下地给她捋着额头,问道:“小孩子皱什么眉头?是淮之那边惹你不顺快了?”
她想了一会儿说:“阿姐,我以后不嫁人了,我就陪在你和爹身边。”
阿姐无奈地笑:“别消遣阿姐,咱们和程家知根知底,不是那等挑理难缠的婆家,你每日回来都成,阿姐等你。你先准备婚事吧,阿姐等着喝你的喜酒,”
那之后魏杏瑛就忙着准备嫁妆单子和跟管家嬷嬷学打算盘,管商铺田地之事。
直到某日,下了极大的雪,扯絮似的。
魏杏瑛白天连轴转,晚上刚穿了寝衣睡下,魏府就喧闹起来,府内下人乱成一锅粥,有门房大喊“魏家长女殡了。”。梨香院的嬷嬷和丫鬟也互相抱着嚎啕大哭,“小姐,你怎么去的这么早,你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魏杏瑛愣愣盯着酸枝雕花床头柜上摇曳的烛火,心像被人生生剜了去,痛到没有知觉了。
阿姐,最可亲的阿姐死了?
门外守夜的小丫鬟红着眼,敲了三下门进来,手上抱着一套提早儿准备的寿衣,绶带。
她和提线木偶似的穿上寿衣,虚浮地踏出屋门,晃荡到了祠堂,阿姐的棺就停在里面,进去后她扶着棺滑到地上,喃喃道:“阿姐,你说好送我出嫁的,为何不等我。”
祠堂门被人打开,四月春寒,程淮之未穿履鞋,冷月下他的面容白似缎帛,身姿如竹,穿了件透白的中衣缓缓进来,眼神带着惊人的恨和死寂。
他直直站立在原地,扶住魏杏瑛的双肩,盯着她没有焦点的双眸,语气爱怜悲悯“杏瑛,阿姐不在了,还有我。”
这一刻魏杏瑛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未察觉对面的人也不对劲儿,只扑在对面怀里,眼泪如珍珠扑簌簌而下,透了那人薄透的中衣。
窗外浓夜渐渐浸过了程淮之的头顶,他正处于灭顶的痛与恨之中,躯壳腐朽,心脏似化为灰烬。
程家上下皆被处死,唯有他苟且偷生。以前如果不是有亲族爱怜,他怎能不缺银钱,怎能不屑官场,怎配自命清高?
如果他早点入仕,早点浸淫官场,朝堂上那些人是不是也忌惮他程家有人,这等祸事也不能轮到程家了!
不过这都是假想,事实早已发生,他之后是生是死还说不准,镇抚司如今留他的命,大抵是魏太卿借的人情,他这样的罪族之子,估摸着先生得四处碰壁。谁能料到,先生今日才丧女啊,他程淮之,何德何能!
阿姐死了,杏瑛是如刀割一样的痛吧,他低头看了看怀里和他同病相怜的小人儿,恨不得替她担了这痛去。
魏杏瑛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撞进一双冷眸,道:“我们暂时不能成婚了,我得为阿姐守孝三年。”
程淮之勾了下唇,凉凉笑一声,道:“是啊,先不成婚了。”
自己生死未卜,还有仇,凭什么耽搁她,她以后大可与其他家室清白的公子成婚,过得一生,不用被她累赘。
若他能从围剿中存活下来,他死也要把这堆蝇营狗苟的朝臣们拽下来。下世倘若有可能,再与你续前缘吧,对不住了,杏瑛。
魏杏瑛于翟轿中醒来,胃里如刀绞,胸口堵作一团,她扯了扯嘴角,自语道:“过去了,已经过去了,现在咱得用力活着,不然阿姐在天上也会难过的。”
轿夫停下轿,恭敬禀道:“太后老祖宗,咸安宫到了。”
双银掀开了流苏轿帘,魏杏瑛掖了眼角泪,扶着双银的胳膊下了轿儿,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咸安宫。
咸安宫内,李太妃和常太妃正坐在炕上,炕中间是个红檀木刻银雕花小方桌儿,上搁着几碟糕点和茶盏子,正捂嘴说着话,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投机。
李太妃“今儿太上皇让小太后侍寝?你可知道?听下人说,卫太妃去瞧了太上皇,话中佯装无意提了句那位被后宫快遗忘了的小太后。”
常太妃不屑道“都说是福星,这不到用上的时候了。”
魏杏瑛甫一进来就听见自个儿的闲话,佯装没听见,亲热地近前笑道:“姐姐们,今日可打双陆,我闲着也是闲着”
说罢她挤眉弄眼暗示常太妃“常太妃,我可是带了上次你提过的簪子,压个注可好?”
李太妃怪道“你今日可是侍寝?不准备着,还有闲空儿找我们打牌?”
魏杏瑛讪讪一笑,“让姐姐说着了,正是晚上伺候太上皇他老祖宗,我人小,没有经验,来找姐姐们取取经了。”
李太妃和常太妃相视一笑,知道这是来营收了,接了下来。
李太妃吩咐下头伺候的把双陆取来,后皱了皱眉问道:“可三缺一啊?怎么打,卫太妃那个老古董又不可能来。怎么办呢?”
魏杏瑛给两位太妃奉了茶,又后退着手拍了两下。笑着说道:“姐姐们不用忧虑,我有个女护身名叫双陆,是打双陆的好手,她不算钱儿,陪跑,姐姐们玩的尽兴即可。”
两位太妃眉开眼笑,急忙催促道“快叫出来,一会儿子晚上你就走了,也打不了几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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