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宫宴

三日后,靖王府的马车,在太子禁卫依旧冰冷、却已不敢过分阻拦的注视下,缓缓驶向皇城。

车内,气氛凝滞。

谢无岐闭目养神,一身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但周身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压,却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许闲月坐在他对面,穿着一身符合亲王正妃规制的绯色宫装,繁复沉重,将她原本的清冷气质压下几分,添了几分庄重华贵。她发间未戴过多珠翠,只斜簪着一支素银簪子,简约至极,与这身华丽的装扮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她手中捧着那个装着墨竹绒花的锦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上的纹路,目光落在晃动的车帘外,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即将面对龙潭虎穴的紧张。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了宫内软轿,一路行至太后所居的康宁宫。

今日的康宁宫,虽名为赏花宴,却并无多少喜庆气氛。殿内陈设典雅,熏香袅袅,一众宗室女眷、勋贵夫人衣着光鲜,低声交谈,眼神却不时瞟向主位,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太子与三皇子的争斗早已波及前朝后宫,今日这场合,更是暗流涌动。

当内侍高声通传“靖王、靖王妃到——”时,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口。

谢无岐率先踏入殿内,他步伐沉稳,虽面色不佳,但腰背挺直,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那股属于战场杀神的凛冽气势,让不少女眷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而当他微微侧身,伸出手,做出一个看似搀扶,实则不容拒绝的姿态时,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了他身后那个缓缓走进来的女子身上。

这便是那位传闻中,被靖王冷落、却在那场府邸危机中展现出不凡手段的靖王妃?许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

只见她身姿窈窕,步履从容,面对满殿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怯懦或讨好,只有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静。她的容貌算不得绝色,却清丽脱俗,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明净,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思绪。她身上那身过于华贵的宫装,非但没有压住她的气质,反而更衬得她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格格不入,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许闲月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的探究、好奇、嫉妒,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她恍若未觉,只依着规矩,与谢无岐一同向端坐主位的太后行礼。

“儿臣参见太后,太后千岁金安。”

太后年约五旬,保养得宜,眉目间带着久居深宫的威严与一丝倦怠。她看着下方并肩而立的两人,目光在谢无岐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掠过一丝复杂,随即落在许闲月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平身吧。”太后声音平和,“无岐身子可好些了?这位便是许氏?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许闲月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太后。

太后打量了她片刻,微微颔首:“是个齐整孩子。起来说话吧。”

宫人引他们入座,位置颇为靠前,显示出太后对谢无岐这个养子,至少表面上的看重。

宴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丝竹悦耳,歌舞曼妙,命妇们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不时有人将话题引向近日朝堂风波,或明或暗地打探靖王府的态度,都被谢无岐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他虽虚弱,言辞却犀利依旧,无人能占得便宜。

许闲月始终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大部分时间垂眸不语,只在必要时才简短应答,言辞得体,态度却不卑不亢,那份超然的气度,让一些本想看她笑话或趁机刁难的人,竟有些无从下手。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坐在太后下首不远处的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穿着简朴的深色宫装,发髻一丝不苟,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气,此刻却眉宇深锁,眼神空洞地望着殿中歌舞,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褪色的佛珠,周身笼罩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之气。

正是荣安大长公主。

许闲月能隐约感受到,从大长公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心神涣散、惊悸不安的气息。看来谢无岐的情报无误。

时机差不多了。

在一曲歌舞间歇,殿内稍显安静的时刻,许闲月缓缓起身,捧着那个锦盒,走到殿中,向太后再次行礼。

“太后,”她声音清越,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妇听闻大长公主近日凤体欠安,时有心悸。臣妇不才,平日闲来喜好钻研些手工,近日偶得一物,或能助大长公主宁神静气,特此献上,聊表心意,望太后与大长公主不弃。”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手中的锦盒上。献礼?在这时候?献的还是自己做的“手工”?这位靖王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后面上也露出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哦?你有心了。是何物?呈上来瞧瞧。”

内侍接过锦盒,恭敬地呈到太后和大长公主面前。

锦盒打开,那朵通体墨色、形态孤峭挺秀、隐隐流动着清冽光泽的墨竹绒花,呈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宝石镶嵌,没有金丝点缀,只有最纯粹的墨色蚕丝与银丝,却编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骨与灵韵。一股极淡极清冽的檀香混合着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奇异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低语。这绒花……似乎与寻常所见大不相同。

荣安大长公主原本空洞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朵墨竹时,微微动了一下。那孤直挺秀的形态,那沉静的墨色,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些沉寂的东西。

太后拿起那朵绒花,入手微凉,触感细腻,那奇异的安宁感更为清晰。她眼中掠过一丝惊异,看向许闲月:“此物……倒是别致。是你亲手所做?”

“回太后,是臣妇闲暇时所作。”许闲月恭声答道,“此物以特殊材质编织,略通宁神静气之效,置于枕边或随身佩戴,或可缓解惊悸不安。”

太后将绒花递给身旁的荣安大长公主:“皇姐,你瞧瞧?既是无岐媳妇的一片心意。”

荣安大长公主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墨竹花瓣的瞬间,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如同山间清泉般的气息,顺着指尖悄然流入她躁动不安的心神。那盘踞在她心头多年的、如同梦魇般的惊悸与悲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极其轻柔地抚平了一丝。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她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焦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手中这朵看似普通的墨竹绒花,又猛地抬头看向殿中那个静立着的、气质清冷的女子。

殿内所有人都屏息看着大长公主的反应。

只见大长公主紧紧握着那朵绒花,指节微微泛白,胸口起伏了几下,那双沉寂多年的眼眸中,竟隐隐有水光闪动,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与激动:“……此物……此物……”

她“此物”了几声,竟一时哽住,说不下去。但那神情,那反应,已足以说明一切!

这朵看似不起眼的绒花,竟真的对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大长公主的心疾有效!

满殿哗然!

太后面上也露出震惊之色,看向许闲月的目光彻底变了,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重视。

谢无岐适时起身,走到许闲月身侧,向太后躬身道:“太后容禀,闲月她于此类安神静心之物上,确有几分独特天赋。儿臣此前重伤毒发,神魂躁动,亦多亏了她制作的绒花,方能稳住病情。想必是此物合了大长公主的眼缘与心境,方能有些微效验。”

他这番话,既抬高了许闲月,解释了她能力的“合理性”天赋,又将功劳归于“合了眼缘”,显得不那么惊世骇俗,同时,也点明了自己重伤未愈、需要倚仗的事实。

太后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谢无岐的用意。她看着下方并肩而立的两人,又看了看激动不已的荣安大长公主,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她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好!没想到无岐媳妇还有这等巧思与孝心!此物甚合哀家与皇姐心意!赏!”

她当即下令厚赏许闲月。

随即,太后目光转向谢无岐,语气带着关切:“无岐,你的伤势和毒……当真如此凶险?连太医都……”

谢无岐面露恰到好处的沉重与一丝隐忍:“回太后, ‘焚心’之毒诡谲,儿臣……确实一度危殆。幸得太医院林清砚林太医,此前曾冒险钻研此毒,献上缓解之策,方能撑到闲月制作出这安神之物。只是……”他适时停顿,面露难色。

太后自然知晓林清砚下狱之事,之前只当是太子与靖王府博弈的棋子,并未在意。此刻听闻他竟然对谢无岐的伤势有援手之功,且显然与这神奇的绒花、与能安抚荣安皇姐的靖王妃有着某种关联,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一个能救靖王、其“成果”还能安抚大长公主的太医,其价值,可就完全不同了。太子那边……似乎做得有些过了。

太后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太医……哀家记得,是个肯钻研的。既然于无岐你有功,于皇姐之症或许也有助益,一直关着也不像话。皇帝那边,哀家自会分说。”

一句话,已然定下了林清砚的命运。

谢无岐与许闲月同时躬身:“谢太后恩典!”

一场宫宴,风云变幻。

许闲月以一朵墨竹绒花,不仅赢得了太后的赏识,安抚了荣安大长公主,更成为了撬动林清砚出狱、乃至影响朝局的关键支点。

所有人都重新审视着那位站在靖王身边,始终清冷自持、宠辱不惊的靖王妃。

她不再是那个无足轻重、被冷落的摆设。

而是手握奇技、能影响宫廷贵人、甚至能间接干预朝政的,不容小觑的存在。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依旧沉默。

谢无岐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许闲月,忽然开口:“做得很好。”

许闲月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交易而已,王爷满意便好。”

她再次将两人的关系,拉回到冷冰冰的交易层面。

谢无岐眸色一沉,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重新闭上了眼睛。

马车辘辘,驶向被高墙围困的靖王府。

宫宴的帷幕落下,而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只是这一次,许闲月的手中,已然多了不少,足以让她在这棋局上,落子无悔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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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碎银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