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离散

唐雩在这样的地方也许是度日如年,对孩子来说,却是岁月如梭。

转眼禺儿已经三岁了。

山坡后面的大槐树下面,两个小女童正在斗草,各自身旁堆着十来个髌骨作为赌注。

周行从树后探出头来道:“禺儿,该走了,爹爹树都斫好了。”

禺儿这才依依不舍地跟小友道别。

那小女童等周行二人一走便化作一缕烟,钻入一旁的坟茔中。

这坟茔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连墓碑都失了踪迹,这小女童的魂魄却一直在浊域中——

死在浊域,永世不得超生。

禺儿一蹦一跳地拉着爹爹的手,显摆道:“阿爹,今天我赢得多呢!”

“禺儿果然是最厉害的,”周行闻言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勾蛾眉月,“今儿怎的不教魂灵阿姊写妖文了。”

“我会的都教了呢,后面的阿娘还在造,等她造好了我再教。”禺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禺儿要记得什么?”见左右无人,周行提醒女儿。

“不可以告诉阿娘,禺儿又到槐树下找魂灵阿姊玩儿了,”她用小拇指和周行拉钩,“这是咱们俩的秘密。”

周行心念一动,笑问:“那禺儿是不是同阿娘也有小秘密呀?”

禺儿得意地点点头。

周行蹲下来,诱哄道:“是什么呀?”

禺儿摇摇小脑袋,断然拒绝:“禺儿和阿娘也拉过勾,不能讲的。”

“你不讲,阿爹也知道。昨儿你阿娘带你上后山了吧?”

禺儿点点头,丝毫没察觉自己被阿爹套话了,她学舌道:“阿娘说,后山高,离人境近,也就离大母大父近。阿娘挂念大母大父了。”

周行笑容僵了一僵,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自己在人境无牵无挂,可唐雩不是。

他这些年好话说尽,想同唐雩看在禺儿的份上重修旧好。

可是唐雩只说:“你我缘分已尽,各有立场。如果只是为了给禺儿一个完整的家,强行凑在一起,世上并不是多一个幸福的家庭,而是多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又是何必呢?”

说着父女二人已经走到一颗砍下的树前,那是一个高十丈的巨树,一人不可环抱。

三年来,恐唐雩母女受浊气侵蚀,周行一直在小屋旁边点起通天火灶,不论日夜地烧着火,将小屋附近的阴浊之气尽可能地消除掉。

“禺儿跟爹爹一起把树拖回去吧,”周行拍了拍树干,别看这树如此巨大,也不过能烧一昼夜而已,明日还得继续砍树回去。

“禺儿这次想走前面还是后面?”

“前面,”禺儿一马当先,拉着一根比她手腕还粗的树根往前走,“爹爹在后面推。”

“好嘞!”

父女俩一前一后,隔着长长的树干聊天。

聊着聊着,周行的声音越来越含糊,终于没声儿了。

禺儿察觉到不对,她轻轻放下树根,蹑手蹑脚地跑到树冠那头。

茂密的枝叶包围中,周行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根树枝上,头枕着手,睡得相当惬意。

“爹爹!你欺负人!”禺儿气得跺脚,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鼓起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于是剩下的路,自作自受的周行只好一手抱女儿,一手拉着树根慢慢腾腾走回去。

禺儿趴在周行肩头,嘬着手指,看向后面尾巴似的树冠。

那一抹鲜绿,是浊域昏暗的天地间唯一的灿色。

*

纸从来是包不住火的。

禺儿人小,嘴里没把门的,她又跟孤魂野鬼玩儿的事情很快就被唐雩知道了。

三年来的第一次,一向相敬如宾的周行同唐雩,吵得不可开交。

禺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一边吓得嗷嗷哭,她扑过去扒拉周行,却被唐雩一把拉开。

周行见禺儿吓得无措,不由大怒,指着唐雩吼道:

“小鬼又怎么了?我以为你心里是众生平等,原来你也把这世间生灵分了三六九等,你不满的,不过是妖灵被排在了末等。”

“我生而为妖,自然要维护妖灵,”唐雩不甘示弱,“昔有孟母三迁,禺儿这些年在浊域长大,耳濡目染都是这些阴暗见不得光的东西。

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屠戮浊修之时,离禺儿远点!远点!可你上次还是叫禺儿瞧见了!

她回来兴奋地跟我说,她也想试试!我怎么跟她解释、说教、呵斥,她都不明白!

她已经到了开始记事的年纪,要是让她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每日不是跟小鬼作伴,就是看浊修杀戮同伴,她会长成什么样子,你考虑过吗?”

一番话直刺周行心窝,他哑口无言。

唐雩见事已至此,干脆把心一横,说了心里话。

“我想走,你一直知道,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你就当为了禺儿,放我们走吧。将来我会常常带着禺儿回来看你的。”

唐雩不是不知道这样的要求对周行有多残忍,她说着也不由放软了语气。

她设想了无数次和周行摊牌后,周行的反应——

是愤怒?是直接拒绝?还是赔笑讨好让她心软?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周行听完她的话,像是忽然泄气了一般,他颓然走到禺儿身边,把哭泣的孩子搂进怀里,将自己的头埋在孩子身上,一句话也不肯说。

*

两日后,浊域中开了一条道,直通人境。

周行紧紧抱着禺儿,站在出口。

小小的孩童还不知道离别意味着什么,她奶声奶气地问周行:“阿爹,你晚一点来找我和阿娘吗?”

周行点点头,他不敢出声,只怕自己一出声就会带出哭音。

唐雩走到父女倆身边:“式溪,这三年,谢谢你照顾我们。”

周行没有说话,双手却把禺儿搂得更紧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过吧。”唐雩不愿多纠缠,她伸手把禺儿从周行怀里挖出来。

周行的怀抱一下子空了,他维持着这个动作,凄然地看着唐雩母女的身影往高处飘去,高到终于看不到。

四周一下子静如死灰,那种久违而又熟悉的孤寂转瞬间就把他埋没了。

浊域没有虫鸣鸟叫,那是人境才有资格拥有的生灵。

周行回到他们居住的小屋,小屋里陈设依旧,唐雩什么都没带走,可是周行却觉得小屋已经空了,他的心也跟着空了。

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屋子,此时却仿佛一个牢笼,压得周行喘不过气来,他逃也似的奔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小屋。

屋门口的通天灶还烧着火,新劈的柴却再也用不上了。

周行颓然抬头,天空早已没有熟悉的身影,头顶只剩黑雾沉沉。

他自嘲地笑笑,唇间流露出一丝苦涩,最终还是剩他一个呀。

既然如此,他何必做此小儿女态呢?

*

自从唐雩带着禺儿离开,周行便没有再去砍柴了,可浊修们却不敢让那通天火炉熄灭。

周行这两年虽然不再日日屠戮浊修,但是他受浊气影响,杀心难抑,隔些时日总要捏死几个浊修泻火。

这新道尊对他们一向无半点怜悯,脾气又喜怒无常,摸不到半点规律,若是惹了道尊生气,只怕道尊又会大开杀戒。

一个肥头大耳的浊修拖着一颗巨树到了道尊的小屋前,同前几日一样,小屋依旧空无一人。这大耳浊修不敢窥伺太过,生怕周行突然出现,取了自己小命。

大耳浊修闷头拖着巨树到了炉灶前,巨大的炉灶倏尔火光爆闪,发出骇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大耳浊修有些诧异,今日的柴火他都还没丢进去,怎能如此爆燃?

他好奇之下走近了几步,来到炉灶边,只觉空气都滚烫无比。大耳浊修擦了擦汗,往里头探了探头,惊讶地发现,炉灶中薪火已尽,红光却不灭。

所谓好奇害死猫,大耳浊修下意识地伸手探探,接着他脸色蓦的变了。

他竟无法把手收回来!

红光中好似有股巨大的力气要将他拉入炉灶内!大耳浊修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消失在红光中。

而那红光却只是晃了晃,旋即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整个浊域的各处都闪耀起红光,星星点点连成一片。

如果站在黄泉,拨开层层叠叠的浊气往下看,便可以看到下面山川连绵不绝的红色其实是个极为凶煞的阵法。

红光将整个浊域都映得通红,暗红色透过层雾照到了地府。

洛鸣泉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的罗酆山变了色,他察觉到浊域有异,趿着鞋出来查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罗酆山圣骇然失色,经不住骂起来:“这个式溪又搞事情。我就知道不能和他做邻居!他自家烧起来,还要连累我。”

他叫骂间,红光已经透过地府,映红了人境的天空。

天象随之巨变!

玄天城的诸位上仙登上城墙,齐齐仰头望天。

“五纬经次,用彰祸福,可见上天之心。[1]”曲则泉喃喃道。

多则和问道:“曲师兄,你可看明白了这星象?”

谁料曲则泉只顾自己看天象,并不理会多则和。

多则和有些不悦,嘟囔了一句“德行!”又躬身来问邵则德,“大冢宰,你看这天象说了什么?”

邵则德负手而立,讶然道:“赤色漫天,岁星逆行,守右执法,荧惑掩房北第一星。[2]又有菟昌与蓬星出现。”

多则和听不懂,只好干笑一声:“还是大冢宰博学。”

[1]后汉张衡为太史令,铸浑天仪,总序经星,谓之《灵宪》。其大略曰:“星也者,体生于地,精发于天。紫宫为帝皇之居,太微为五帝之坐,在野象物,在朝象 官。居其中央,谓之北斗,动系于占,实司王命。四布于方,为二十八星,日月运行,历示休咎。五纬经次,用彰祸福,则上天之心,于是见矣。中外之官,常明者 百有二十,可名者三百二十,为星二千五百;微星之数万一千五百二十,庶物蠢动, 咸得系命。”——《隋书·志·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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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帝大定元年正月乙酉,岁星逆行,守右执法,荧惑掩房北第一星。占曰: “房为明堂,布政之宫,无德者失之。”二月甲子,隋王称尊号。——《隋书·志·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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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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