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八年,仲夏。
刑狱暗牢,终年不见天光。
在极致的安静中,一滴一滴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血腥气和阴湿腐烂的气息黏合在一起,说不清流的是血还是水滴,让这一方空间,处处透着冰冷压抑。
走道脚步声响起,牢门被推开,浑浊腌臜的空气突然流动一霎那。
下一刻,狱卒走进来将裹着满身血衣,看着已经不成个人样的罪犯像拖死狗一样,从暗牢拖到刑房。
两条血迹斑驳的手臂悬吊在锁链上,一瓢盐水狠狠一泼,罪犯浑身上下猛地一颤,喘出一口极轻的活气来。
“刘大人,你就招了吧。”狱卒手握刑鞭,抬高他的下巴,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说道:“只要供出同伙,你就能早日得到解脱。”
狱卒盯着他等了片刻,犯人只垂着眼装死,一声不吭。
狱卒发出嗤笑,说道:“你以为会有谁来救你?别妄想了刘大人,证据确凿,你何必死不认罪。”
见犯人依旧油盐不进,狱卒没功夫再跟他浪费时间。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当即甩开鞭子,直接往他身上招呼。
呼呼风声而过,鞭笞皮肉的声音和闷哼声同时响起,狱卒连挥好几鞭,鲜血横飞,才被人叫停罢下手来。
“三儿,悠着点,给他留口气,莫要忘了,今日中郎将要来。”
狱卒用湿布抹掉刑鞭上沾粘的血,毫不在意地脱口而出:“大哥,中郎将如何管得了刑狱之事。”
被唤作大哥的狱卒连忙警告他一眼提醒道:“谢二公子护卫有功,前些日子刚升迁中郎将,又在廷尉府挂了廷尉监职,今日必然会来提审此人。”
“谢二公子,是大司马家的谢二公子?”三儿猛吸一口气,惊讶问道:“那位真要来?”
狱卒点了点头,三儿还打算问些什么,见到悬吊在锁链上装死的人隐隐抬起了头。
狱卒好声好气对他做最后一次劝诫:“刘大人,今天不说,可不一定再有下次了。”
谢二公子是谁,京城纨绔二世祖中的霸王,军营里一呼百应的少将军,当朝大司马的亲孙儿。
犯人怕他,不是因为他手段有多狠戾,而是因为他一来,这案子差不多就定性了。
此案牵涉多少人,是否诛连家人族亲,全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血人终于睁开那双泛着血丝的眼,严刑拷打数日都面不改色的人,眼里出现一抹深刻的惧色。
“我说,我说。”
刑狱的甬道上,廷尉府的一众属官如众星捧月般引着一位身材高大挺拔,气质凛冽的男子往里走。
一行人刚踏进牢房,狱卒便迎上前来报告道:“大人,刘净理招了。”
说着,呈上一份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
“招了?”廷尉平李尚接过来一看,同时还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廷尉府的其他随行官员也都一脸惊奇。
昨日还听说这姓刘的死活都不伏罪,软硬不吃,还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今日怎么突然就招了。
那他们火急火燎地请谢二公子过来,不成了笑话吗。
“是的,大人,都招了。”狱卒回答道。
狱卒小心瞄了一眼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忽视的谢二公子。
自从姓刘的知道中郎将要来,突然就破了心防,一下就扛不住了,毫不犹豫地供出了红丸案的幕后指使者和同伙。
李尚飞快扫了一眼招供的名单,呈给谢行晏看。
这份招供的名单中,有个人与谢家有些渊源。若是谢行晏说要留人,他们也决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因当今天下,实际掌权人为王,谢,李,萧为首的世家。
世家家族庞大,权势滔天,就连皇上也要避其锋芒。
现下这种情况,别说他们,饶是廷尉在此,也要察言观色,小心对待。
“二公子,您看这……”
李尚正难为情,谁料谢行晏只看了一眼名字,就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
“那杂碎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还不去抓人,当本朝律法是摆设好看吗?”谢行晏冷冷道。
谢家二郎与其他世家公子们不同,他自小多游迹军营中,身上自然带了些军痞习气。
如今又年纪轻轻就升了右中郎将,以后前途无量,说不定,会是第二个大司马。
他冷着脸时极度唬人,李尚立马肃了神色,派人去将犯人捉拿归案,然后恭恭敬敬地送走这尊大神。
谢行晏走出刑狱大门时,天色还早。
他接过卫川手中的锦帕拭了手,边走边问道:“虞舒在做什么?”
“听府里的人来说,虞大夫早上就出门去熟药局了,这会儿应当还未回府。”卫川跟在一旁小心回道。
昨夜两人闹得那么凶,今天公子一堆公务缠身,一直压着火气。
这会儿闲下来问人,却得知虞舒根本没听招呼,好好地待在府里,他真担心自家公子马上驱车去把人强行带回家。
谢行晏径直走向马车,眉梢挂着一丝冷笑:“她今日还会回府吗?”
卫川听见这明显压着火的冷哼声,不敢回答。
虞舒回不回府,他不敢妄下定论,心怕一个说不准,引火上身,只得转移话题说道:“公子,李公子他们约了您今日去画舫游湖,给您庆贺升迁之喜,不如过去看看?”
谢行晏想起李度他们说了好几次这事儿,应了声嗯,脸上冷冽的神色也缓了缓。
前往白鹭湖的路上,必经过太医院熟药局。
临近门口,卫川意料之中地听到了那句停车。
他有些忐忑地候在车门边,既不见自家公子下车,也没听见一句吩咐。
朱雀大街车水马龙,熟药局门前买药的人更是熙熙攘攘。
光是站在这里看,是看不到虞大夫的。
虞大夫在內堂制药,一般不轻易出来,她也不会知道公子来看过她。
谢行晏透过车窗,冷冷看了一眼门庭若市的熟药局。
宁愿来当值也不陪他在家消暑,在她心中,一个破差事都比他重要。
他早晚要替她辞了这差事,把她关在府里,让她日日夜夜陪着他,等着他,守着他一个人才好。
谢行晏越想越气,他想直接冲进去把人抓了,带回府好好收拾一顿,又想起昨夜完事儿之后,虞舒那冷淡如冰,拒绝温存的姿态。
他咬了咬后槽牙,很努力才压制住心里头的火气和冲动,放下帘子,说了声走。
她既然说她今日有要事,便暂且放过她。晚上有的是时间慢慢修理她。
她最好,是真的在忙。
卫川闻言,暗地松了口气,连忙催着马夫离开。
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让自家公子没去找虞大夫,但此刻他们不见面是好的。
以前哪次公子把人强行带回家,不是闹到最后要召太医的。
等公子去和好友们喝酒玩乐消遣一番,消消气就好了。
高楼池榭,烟柳花树。
画舫上垂幔轻纱,香气萦绕,堂中有笙乐伴舞,以李度为首的世家公子们拥软香入怀,饮酒作乐,一派醉生梦死景象。
“怀安,你若是再不来,恐怕月儿姑娘的那对招子又要哭肿了。”李度饮下美人喂给他的酒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哄然一笑。
谢行晏玩味勾起嘴角,硬朗锋利的脸上挂着一丝痞气,气定神闲回了句:“我这不是来了么。”
月儿姑娘脸上霎时浮现一抹薄红,眉目间更有多情水波,如葱玉手捻起盘中晶莹如雪的荔枝肉,送到谢行晏嘴边。
“郎君。”女子目光盈盈,声音甜软。
谢行晏张嘴吃下那抹荔枝肉,任凭女子依偎在他身边伺候。
见谢行晏一派来者不拒的模样,王侑爽朗笑道:“谢二公子如今难得见到一次,姑娘们伺候好了,本公子统统有赏。”
能上这画舫的人,都知道今日是为庆贺谢二公子升迁中郎将之喜,所以王侑一说罢,堂上跃跃欲试的姑娘就都凑近了去,给谢行晏喂酒按肩,无有不体贴的。
“这么难得,今日咱们就在这画舫上一醉方休如何?”王侑提议道。
“说的是。”萧聿也附和道:“莫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啊。”
谢行晏不紧不慢,既没说好也没拒绝,饮下月儿送到嘴边的酒,才笑骂着道:“天亮前送我回去。”
他确实好些日子没和好友们聚会,前段时间要查案,近些日子又换了职务,忙得脚不沾地。
他在世家公子中不算风流无度的,但今日也都随李度的安排去了。
画舫驶出亭翠湖,顺江而下,往白鹭湖而去,席间场面又变了个样。
莺歌燕舞中,有女子以颈窝盛酒,将气氛推向**,整个画舫中氤氲着浓浓暖香,娇声笑语。
只是才没过多久,画舫却突然停止不前。
李度问怎么回事,侍从来报说前面的水路被李维公子的画舫挡住了,要等候片刻。
“他怎么会在这儿?”李度惊讶问道。
李维是他堂弟,还是个药罐子,平日里只待在家,很少出门,更别说游船了。
又听侍从说李维犯了病,这会儿在等着熟药局的人送药来,李度推开怀中的美人,对众人说了声去瞧瞧,便赶忙走了出去。
今日天气甚好,谢行晏喝了酒,身上发热,吩咐人推开窗吹吹风。
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前头的画舫上,瞬时,慵懒的视线一下子凝住。
他拧着眉,漆黑如墨的眸子沉了下来,逐渐酝酿出如寒冰般刺骨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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