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八年。
夏伏伊始,万物争藏。
夜幕才将落下,风雨骤起。大雨哗地砸在碧瓦白墙上,檐下雨丝顷刻间绵绵不绝。
"说,这补元丹是谁做的?"
冷戾的声音响起,被拘禁在房中的医官药师们,惶恐地看向桌上的小陶罐。
那只是太医院熟药署里,最普通不过的盛药器具,人人都在用,如何能断出凶手是谁。
唯一敢肯定的是,丸药是由熟药署的制药师亲手研配。
制药师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先去触霉头。
俗话说罚不责众,可是谢行晏行事向来不按章法。
"来人,拖出去打。"
虞舒抬眸望去,谢行晏面无表情,目光睥睨,把人都吓得抖抖索索。
庭院惨叫声响起,终于有人敢站出来验药,得出的结论是药没问题。
但是,人就是吃这药死了。熟药署难辞其咎,总要找个替罪羊给廷尉府交待。
"大人,补元丹药性猛烈,一时体虚受不住也是有的。"
谢行晏置若罔闻,他没叫停,走廊里的仗刑就在继续。
"谢大人,熟药署里所有的丸药膏散,都由制药师们一齐制作。"虞舒走出来,面色沉静说道。
谢行晏阴蛰的眼神紧盯着她,虞舒回视,继续说道:"我也是制药师,愿与同僚同进退。"
庭院叫声越来越虚弱,众人跟着站出来,姿态恭敬道:"谢大人,药没毒。无罪证,请您先放人。"
谢行晏冷冷一笑:"早些验药不就好了吗。"
谢行晏抬手,卫川去放了人。虞舒看着被打到晕厥的陈一鹤,眼里闪过一丝愧疚。
直到回了府中,她依旧沉默着,视谢行晏若无物。
谢行晏捏着她的面颊,目光凶狠,问道:"怎么,打他你心疼了?"
"你明知道不是他,你在滥用私刑。"虞舒冷淡道。
夜色渐浓,雨声淅沥,庭中水雾萦绕,眼前人的眉间更似山间雪,谢行晏想把那雪揉化,却不得其法。
"那又如何?"他目光如鹰隼,在黑夜里透出一股暴虐邪气。
"你有意思吗?"虞舒气极反笑,说,"早就看不惯了吧,下次直接冲我来,别祸害无辜。"
谢行晏指腹摩挲着她耳边碎发,声音冷沉平缓:"你不招他,他就安全。"
虞舒气得发恨,谢行晏毫不在乎,反而笑得痞气。
直到虞舒转身大步回屋,他才慢条斯理跟上去。
刑狱暗牢。
终年不见天光。
血腥气和阴湿腐烂的气息黏合在一起,空气浑浊腌臜,人待在这里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不如。
“刘大人,还等着有人来救你啊,你不在乎自己,也得想想妻儿,他们可没你这么能抗。”
狱卒等了片刻,见人只垂着眼装死,油盐不进,一声不吭。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鞭笞皮肉的声音响起,狱卒连挥好几鞭,直到鲜血横飞,才被人叫停罢下手来。
“三儿,给他留口气,莫要忘了今日谢二公子要来。”
狱卒点点头,走到桌案边,问道:“大哥,听说谢二公子昨夜去熟药署,险些打死人?”
狱史点点头,说:“董由死了,吃补元丹没的。”
狱卒一惊,意图谋害大司农的嫌疑犯又少了一个。
他还想再问,悬吊在锁链上装死的人隐隐抬起了头。
狱史见状,对他做最后一次劝诫:“刘大人,今日你不说出同伙,可不一定再有机会了。”
案子总要结,谢二公子一来,这案子差不多就定性了。
此案牵涉多少人,是否诛连家人族亲,全在他怎么上呈皇帝。
廷尉府的一众属官小心翼翼,引着谢行晏来到刑狱。
刚踏进牢房,狱卒便迎上前来,呈上一份已经签字画押的文书:“大人,刘净理招了。”
“招了?”
廷尉平李尚接过一看,不可置信地问道。
昨日还听说这姓刘的死活都不伏罪,软硬不吃,今日怎么突然就招了。
“是的,大人,都招了。”狱卒回答道。
狱卒小心瞄了一眼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不敢忽视的谢二公子。
自从姓刘的知道谢二公子要来,突然就破了心防,一下就扛不住了,毫不犹豫地供出了幕后指使者和同伙。
李尚飞快扫一眼招供的名单,呈给谢行晏看。
这份招供的名单中,有个人与谢家有些渊源。若是谢行晏说要留人,他们决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因当今天下,实际掌权人为王,谢,李,萧为首的世家。
世家家族庞大,权势滔天,就连皇上也要避其锋芒。
谢二公子,是京城纨绔二世祖中的霸王,军营里一呼百应的少将军,当朝大司马的亲孙儿。
年纪轻轻就升了中郎将,又挂了廷尉府职,以后前途无量。
说不定,会是下一个大司马。
“大人,您看这……”
李尚正难为情,谁料谢行晏只看了一眼名字,就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
“那狗杂碎吃了熊心豹子胆,你们还不去抓人,当本朝律法是摆设好看吗?”
谢行晏冷下脸时,极度唬人。
李尚立马肃了神色,立刻派人去将犯人捉拿归案,然后恭恭敬敬地送走这尊大神。
谢行晏走出刑狱大门时,天色还早。
他接过卫川手中的锦帕拭了手,边走边问道:“虞舒在做什么?”
“听府里的人来说,虞大夫早上就出门去熟药署了,这会儿应当还未回府。”卫川跟在一旁小心回道。
昨夜两人闹得那么凶,今天公子一堆公务缠身,一直压着火气。
这会儿闲下来问人,却得知虞舒根本没听招呼,好好地待在府里,他真担心自家公子马上驱车去把人强行带回家。
谢行晏径直走向马车,眉梢挂着一丝冷笑:“她今日还会回府吗?”
卫川听见这明显压着火的冷哼声,不敢回答。
虞舒回不回府,他不敢妄下定论,心怕一个说不准,引火上身,只得转移话题说道:“公子,李公子他们约了您去画舫游湖,给您庆贺升迁之喜,不如过去看看?”
谢行晏想起李度他们,说了好几回这事儿,冷冽的神色缓了缓。
前往白鹭湖的路上,必经过太医院熟药署。
临近门口,卫川意料之中地听到了那句停车。
他有些忐忑地候在车门边,既不见自家公子下车,也没听见一句吩咐。
朱雀大街车水马龙,熟药署门前买药的人更是熙熙攘攘。
光是站在这里看,是看不到虞大夫的。
虞大夫在內堂制药,一般不轻易出来,她也不会知道公子来看过她。
谢行晏透过车窗,冷冷看了一眼门庭若市的熟药署。
宁愿来当值,也不陪他在家消暑,在她心中,一个破差事都比他重要。
他早晚要替她辞了这差事,把她关在府里,让她日日夜夜陪着他,等着他,守着他一个人才好。
谢行晏越想越气,想直接冲进去,把人带回府好好收拾一顿,又想起昨夜虞舒冷淡如冰,拒绝温存的姿态。
他咬了咬后槽牙,很努力才压制住心里头的火气和冲动,放下帘子,说了声走。
她既然说她今日有要事,便暂且放过她。
她最好,是真的在忙。
卫川闻言,暗地松了口气,连忙催着马夫离开。
他们不见面是好的,以前哪次公子把人强行带回家,不是闹到最后要召太医的。
等公子去和好友们喝酒玩乐消遣一番,消了气,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高楼池榭,烟柳花树。
画舫上垂幔轻纱,香气萦绕。
堂中有笙乐伴舞,以李度为首的世家公子们拥软香入怀,饮酒作乐,一派醉生梦死景象。
“怀安,你若是再不来,恐怕月儿姑娘的那对招子又要哭肿了。”李度饮下美人喂给他的酒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哄然一笑。
谢行晏玩味勾起嘴角,硬朗锋利的脸上挂着一丝痞气,气定神闲回了句:“我这不是来了么。”
月儿姑娘脸上霎时浮现一抹薄红,眉目间更有多情水波,如葱玉手捻起盘中晶莹如雪的荔枝肉,送到谢行晏嘴边。
“郎君。”女子目光盈盈,声音甜软。
谢行晏张嘴吃下那抹荔枝肉,任凭女子依偎在他身边伺候。
见谢行晏一派来者不拒的模样,王侑爽朗笑道:“谢二公子如今难得见到一次,姑娘们可要抓住机会。”
能上这画舫的人,都知道今日是为庆贺谢二公子升迁中郎将兼廷尉正之喜,所以王侑一说罢,堂上跃跃欲试的姑娘就都凑近了去敬酒献笑。
“今日难得,咱们就在这画舫上一醉方休如何?”王侑提议道。
“说的是。”萧聿也附和道:“莫辜负了这般良辰美景啊。”
谢行晏既没说好也没拒绝,饮下月儿送到嘴边的酒,才笑骂着道:“天亮前送我回去。”
他确实好些日子没和好友们聚会,前段时间要查案,近些日子又担了新职务,忙得脚不沾地。
他在世家公子中不算风流无度的,但今日也都随李度的安排去了。
画舫驶出亭翠湖,顺江而下,往白鹭湖而去,席间场面又变了个样。
莺歌燕舞中,有女子以颈窝盛酒,将气氛推向**,整个画舫中氤氲着浓浓暖香,娇声笑语。
只是才没过多久,画舫却突然停止不前。
李度问怎么回事,侍从来报说前面的水路被李维公子的画舫挡住了,要等候片刻。
“他怎么会在这儿?”李度惊讶问道。
李维是他堂弟,还是个药罐子,平日里只待在家,很少出门,更别说游船了。
又听侍从说李维犯了病,这会儿在等着熟药署的人送药来,李度推开怀中的美人,对众人说了声去瞧瞧,便赶忙走了出去。
今日天气甚好,谢行晏喝了酒,身上发热,吩咐人推开窗吹吹风。
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前头的画舫上,瞬时,慵懒的视线一下子凝住。
谢行晏拧着眉,漆黑如墨的眸子沉了下来,逐渐酝酿出如寒冰般刺骨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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