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以西,若水镇。
天色灰蒙了数十日,终于迎来了冬日的第一个暖阳。
一向爱凑“热”闹的蜀人从地里“长”了出来。
迎着日头,他们有的挂在树上,有的骑在牛背上,有的涌到了长街上。
市井喧嚣鼎沸。
叫卖声、嬉笑声、犬吠声织成密网。
却独独漏掉了街角的一具“活死尸”。
高阳衣着陈旧,瘦骨嶙峋,一动不动躺在闹市之中。
当地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把他唤作——
躺尸乞丐。
他身体虽不能动弹,但识人观心的本事不小。
眼皮微微一动,市井百态便化作细墨入画。
他的双目如鹰隼般锐利,时刻巡查着四方动静。
如是凡人,他能从妆容体相上一眼断出其人身家。
如是妖魔鬼怪,他能从气息中察觉其非人之相。
他听力也异常灵敏,尤其能从脚步的声响中感知出来人的情绪。
要做到此般观之入微,察之入理,其人需对医学药用、人伦情常甚至人心权术都专精覃思。
而能做到这些的,又岂会是区区一名乞丐呢?!
高阳每日出摊行乞,身边都会坐着一位姑娘,名叫翠珠,约莫十一二岁。
虽也体瘦单薄,但整个人透着一股英气。
“看!那人在笑!”
翠珠晃动着小脑袋,指着自己刚物色好的猎物。
“他高兴时,手笔可大了!”
高阳的眼珠转动,朝翠珠所指的方向瞟去。
见前方一名醉汉从酒楼处行来,如一支乱矢在人群中穿行。
他吐出三个字:“看~眼~神。”
翠珠眯眼端详。
“你说过,醉酒之人一般眼神放空,但如是尽兴,眼中反倒会充满童真,是憨直之态。
“这人虽在大笑,却不似那般快意,仔细听来还有些~假,而且步伐也很沉重,是心事缠扰之相!”
说到此她猛然顿住,扭头求证。
高阳下颌轻点,又吐出一个字:“玉。”
当时风气,颇有家底的氏族男子,一般都会在腰带上系一枚玉佩。
翠珠好奇地看向醉汉的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她即刻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醉汉身前走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乞丐。
他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递上陶碗。
“大爷,您行行好吧!”
老乞丐昂起头,与平时一般期待着打赏。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碗碎了一地。
“臭要饭的!别触老子霉头,滚!”
醉汉看清对方的一刹,眼中怒火喷发。
随即一脚飞出。
老乞丐倒地,发出连声哀叫,啐了一声“晦气!”
见醉汉又要提手来捉,一个鲤鱼打挺,拔腿开跑。
竟是……健步如飞。
“百面无相生!”
翠珠大喝一声,吓得老乞丐一个急停。
他走向翠珠小声道:“如何?”
这一语出,竟是一个十余岁少年的声音。
翠珠也不觉有异,揶揄道:
“今天这出可是把脸丢大了,怪你没眼力。刚才醉汉出来的那间酒楼是家赌坊,想来他是输了个精光,拿你撒气罢了。”
“哎!谁叫我没高人指点呢?”
老乞丐看着高阳叹了口气,见没人注意,从头上扯下一副面具,露出清秀脸庞。
此人名叫小六,乞讨有一独门绝技,便是易容,扮谁像谁。
有时候他是卖身葬父的孝子,有时候是调戏二叔气二婶的村妇……
总之一个月的身份和样貌不带重样。
他说自己干这行是老天爷赏饭吃,便给自己取了个外号——
百面无相生。
高阳听着二人的话,挤出一个笑容。
成为乞丐以来,他凭借着识人观心的本事躲开了无数乱世的拳脚。
然而,世间有些祸事要沾上谁,也从不挑对象。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若水镇百姓遇上了三百年来最阴毒的麻烦。
“诶,瘫子,别给老子装死。”
破锣嗓音入耳,一双肮脏的布鞋踢在了高阳身上。
他没有睁眼,也知道来人是谁——
十里八乡臭名昭著的恶棍。
只是他有些奇怪,此人平时收了他们的“保护费”,不会随意动手才是。
正思量着,又一脚上身,剧痛惊起。
他额头皱成一团,却没有发出一声哀叫。
即使横躺闹市被千夫指骂,即使身有恶疾疼痛难忍,他身上仍散发着一种威赫之气。
仿佛谁也侵犯不了,冒犯不得。
“别碰他。”
翠珠率先挡在了他身前。
恶棍向翠珠看去,一把将她碗中的骨贝抢过,掂了掂,一副不要脸的模样。
“这就算你孝敬大爷的!”
翠珠小脸气得发红。
“这个月的钱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你这样,我们便没法活了!”
她边说边畏手畏脚地去抢被夺走的骨贝。
恶棍自不把她使出的力放在眼里,退后一步了事。
还好似故意气她一般:“你有手有脚,明日再讨便是,哈。”
“你不也有手有脚,你自己不会去讨!”
小六替翠珠不平。
“你瞎了眼不成,老子这不是正在~讨!”
恶棍双眼怒睁,那个“讨”字说得理直气壮。
“你要是这般无赖,信不信我把你去大相岭之事宣扬出去。”
翠珠故作气势,扯着嗓门儿道。
“死丫头,你再给我大声点,他们已经听到了。”
恶棍怒视着翠珠,咬牙切齿。
霎时,街边路过的,吆喝的,卖耕具的,牵牛的……
纷纷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望来,等着听这一则秘闻。
翠珠口中的“大相岭”在当地赫赫有名,出名的原因是它要吃人。
若水镇的老人们至今还传唱着一句残谣:
“月过相岭骨作笛,风吹竹隙魂吹号。”
谁也不知道这调子传了几世,只晓得打从高祖辈起,但凡有人进山,都会莫名失踪。
这山啖肉饮血的传言,便在乡野生了根。
后来女子不敢去了,偶有莽汉入山狩猎,也落得个连皮带骨都不见的下场。
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话风就成了这座山专吃男子。
大相岭三个字,简直就是“瘟神”象征。
而今恶棍竟敢踏足禁地,这悖逆之举勾得众人屏息侧目。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恶棍故意提高了嗓门,显摆道:
“老子是去了如何,你们以为山上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精怪,连神族都奈何不了。
“我可告诉你们,他们就是一群窝囊废,还没等老子出手,全死绝了,算他们识趣!”
恶棍将舌头一抡,狠狠吐出一口痰,手里的麻袋往地上一掼。
“但老子捞着了好东西!你们这群孬种,敢看看吗?”
被他点中的乡民顿时面如土色,拽着邻人连连后退。
“窝囊废!”
恶棍瘪嘴骂着,瞥向地上躺着的高阳。
“瘫子,老子赏你个长眼的机会!”
话音一落,麻袋便擦着高阳的鼻尖掠了过去。
一阵腥臭味漫开。
他眼前突然窜出了一只脸如泡胀婴尸,竖瞳蛇身的怪物来。
那怪物双眼一睁一闭,天光竟也跟着一明一暗。
忽地,眼前一黑。
他似坠深渊,全身一阵冰凉。
脑中跳出了一个名字——烛九阴。
它们生活的地方乃幽眇之地,此间至阴至暗,灾祸相生。
本该在三百年前灭绝之物,为何会出现在此?
邪物盯着他,竖瞳骤缩。
腐尸味伴着新鲜血气直冲鼻腔!
它们竟还吸了人血!
他闻之面色一白,难掩心中愤怒。
与虎谋皮尚有可活之机,敢招惹这等毒物,自寻死路不说,若水百姓也要遭殃。
而那人竟还无半点感知。
半边嘴角高高翘起,等着欣赏他被恐惧吞噬的表情。
他胸前又一丝凉意传来,烛九阴已钻到了他的衣服下,冰凉的触感在全身流窜。
小六舔了舔嘴唇,壮着胆子抄起一块石头。
可还没等砸下去,那邪物便猛然扭过头来,给他吓得踉跄栽倒。
翠珠不由得拉起小六往后退。
“你想害死我们,你疯了不是?”
她边说边琢磨。
此人平时虽欺行霸市,却从不牵连人命,怎么会一下子变了性情?
但二人越退,恶棍及其跟班笑得越张狂。
像是入了魔般。
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麻袋,一股脑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出。
乍然,一只,两只,三只……
数十只烛九阴爬出。
爬到路人的脚上、身上、衣服下的后背上。
随即向人群围攻而去。
长街上乱作一团,受惊的、受袭的不断出现。
哀声四起。
在高阳微眯的视线下,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倒地。
立马面色乌黑,七窍流血。
“你可别胡来。”
小六转向恶棍,声音仍止不住地颤抖。
“你就不怕这种妖邪招来九曜神君,一并将你们除掉?”
“九曜一出,邪魔罢黜!是吧,哎呀,老子怕得要命!”
恶棍脸色一变,充血的眼珠瞪得浑圆,戏谑道:
“别说九曜神君,即便天地共主爬出棺材,老子也照杀不误!”
“是吗?!”
高阳的嘴角微动,用唇形吐出二字。
他面色冷峻,似有一股浩光从周身迸出。
天光骤黯,太阳堕入铅云,四周升腾起冰寒的雪雾。
一根又长又细的信子贴面而来。
在他的鼻尖、眼角疯狂舔舐。
另有七八只烛九阴扇形排开,昂首注视着他。
他一个眼神如利刀划出。
烛九阴的舌尖猝然停住。
瞬间如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般,连嘶鸣都渗着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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