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荀踩着晚霞的余光来到宁园,外公外婆的院子里早已灯火通明。
远远地,有香味传来。
是煮咸汤圆的香味。
叶荀的外婆是河婆客家人,嫁到南城之后,她的娘家人举家迁至台湾,她就再也没回去过,数十年在南城的生活已经让她忘记了客家的生活习性。
唯有一点,她每年中秋和元宵都坚持做咸汤圆吃。
但是自从郑然去世之后,她便再也不做了。
汤圆在河婆客家话称为惜圆,有珍惜团圆的意思。
小时候,叶荀最爱这道咸汤圆,时不时便缠着外婆烧给自己吃。
他喜欢咸糯口感绕在嘴间的感觉,回味起来都觉得幸福。
这点和叶慎一样,叶慎和郑然感情好的那几年,几乎每周都要抽空来吃一碗咸汤圆。
叶荀站在院子外边,远远看着外婆系着围裙忙忙碌碌的样子,觉得眼睛有些热。
他如今做到这个地步,就只差叶慎这一步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
他记得外公外婆房间里有一份协议,那是叶慎娶郑然前私下和外公外婆签的。上面明确写了叶慎对不起郑然之后的种种后果,有一条是倘若有一天郑然出事,他再婚的前提是一无所有,所有的财产都归孩子所有。如果没有孩子,就全捐给国家。
这协议对叶慎来言无疑是接受不了的。
但那时,他爱郑然,恨不得将自己煮了给她吃。
更何况是签这样一份协议呢?
叶荀不想提起外公外婆的伤心事,但他必须要拿到这份协议。如果要把叶慎逼到一无所有,他才能放手,那他只能这样做。
他记得外公外婆曾好几次问他要不要吃咸汤圆,他们都想他释怀,自己却又难以释怀。
叶荀从前都是绕过这个话题,潜意识里,他始终接受不了郑然和叶慎这样变态的感情。
觉得离谱。
但仔细想想,自己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是人与人之间,所求不一样罢了。
“我回来了,”叶荀推开院子的门,也不怕烫,伸手从锅里捞了一个咸汤圆,快速塞进嘴里。
然后快速挥手往嘴边扇风,但也免不了被烫伤。
太烫了,他没吃出什么味道,只觉得余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疯了疯了,也不怕烫……”外婆赶紧递过来一杯水,急急忙忙往他嘴边塞。
叶荀仰头全喝了,才发现嘴巴里更难受了。
低头一看,一杯原汁原味不加糖的西梅汁。
“啊啊啊……”他捂着嘴四处乱窜,冲进客厅,拉着外公的手开始喊痛。
正说着,抬眼就看到端坐在中央的叶慎。
痛感在这样的冲击下,瞬间没了,转而是不知名升起的怒火开始烧。
自郑然离开之后,这是叶慎第二次踏进宁园。
像这样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叶荀记忆中已经找不到这一幕了。
他不知道叶慎为什么会在这里,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忍不住又要出言讽刺。
却不想,外公先出口打断了他的即将说出口的话。
“你这急猴儿,那西梅汁都喝下去今晚别想睡了。”外公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消炎药,让他先吃一颗,嘴巴里烫出来的水泡隐隐开始发红。
叶荀也不就水,将药往嘴里一丢,就咽了下去。
然后,他往身边的沙发上一倒,半靠着沙发,冷冷地盯着叶慎。
冷不防的,被外公敲了一下,叶荀冷哼一声,终究是没出声。
叶慎抬眼看向他,他很久没这么好好地和叶荀坐在一起了。
外公的话响在耳边,叶慎有些恍惚。
“然然是个偏执的,从小到大什么都要最好的,我和她妈那时觉得自己尽所能也能满足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说实话,她将你带回来时,我们都很突然。叶慎,说实话,我们那时候就觉得你没什么特别的,在她的可选择范围里,你除了一张脸,其他的都太普通,甚至有些……”
外公看了叶慎一眼,缓缓又道:“但她坚持要选你。”
我和她吵,说:“你不是什么都要最好的吗?怎么选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家族弃子?”
“她怎么说来着?”
“她说我会让他变成最好的。”
“叶慎,说实话,哪怕你后来真的做出这样一番事业,我也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我女儿做得比你做得可太多了。”
“我把你叫来说这些话,你是不是觉得很不爽。你也别不爽,你没有什么可不爽的。我女儿活着的时候,我们哪怕对你有诸多不满,都从不表露出半分,对你甚至不比然然差。”
“她妈妈说你现在落魄了,对你好点是希望你将心比心对我们女儿好点。结果呢?你还是逼死了她。”外公说着有些哽咽,但还是坚持又说道,“我找你来不是算旧账的,你可以当做叙叙旧,一同怀念一下我们曾经共同的最亲近的人。”
叶慎双手互相揉搓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郑然会走到这一天,他们明明甚至连原则性的错误都没有。
“同时 ,我希望你和何家那姑娘离婚。”
没等叶慎反应过来,外公就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叶慎猛地抬头,有些执拗地看着外公。
许久,他才听到自己近乎沙哑的声音。
他说:“爸,我在完成然然的心愿。”
“别自己骗自己了,叶慎。”
老爷子没计较他这声称呼,只继续道:“然然走后,我和她妈妈看了很多书,企图来解释这糟糕的一切。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他使人对自己的人格做出最高评价,从而不允许一切有损于自己评价自己人格的事出现。然然是这样,你亦是。当自己为他人牺牲自己时,一瞬间就变得伟大高尚,这种心理会催生着自己近乎疯狂的自我折磨来进行自我牺牲。但其实,这不过是自私懦弱的体现而已。叶慎,你不需要郑然为你牺牲,荀荀也不需要你这所谓的牺牲。”
叶慎眼神仍旧坚决,许久才道:“我做不到。”
“但你管不了他了,”老爷子继续说道,“他做孩子时你就管不了他,如今你又能将他怎么样呢?无非就是将你们这段本身就破破烂烂的父子关系彻底撕毁,老死不相往来而已。”
叶慎动了动嘴唇,目光有些涣散。
“然然的心愿是天下女孩都能读书,你去完成她这个心愿吧,不要死死盯着叶荀了。”老爷子将一本日记本丢在叶慎面前,叹息一声。
郑然没遇到叶慎之前,想的是继承家族企业,将企业做大做强,让天下女孩都能读书。
她那时,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新闻,说很多偏远地区的女孩子读书困难,就频繁前往那些地方,想的是要拯救她们。
却不想,会遇到叶慎,从此变成了只拯救叶慎一个人,直到把自己拯救进了火场,人不人鬼不鬼。
老爷子一直没想通,他那明媚张扬的女儿怎么会变成那样。这些年,看了这么多的书他也没全明白。
人的执着一念生死。
叶慎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到叶荀捂着嘴冲进来,嘟着嘴对老爷子撒娇。
这样的叶荀他从来没见过。
其实仔细想想,叶荀很小的时候是有的,但他那时已经厌极了郑然,连带着叶荀也疏远了很多。
他和郑然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但他和叶荀,已经糟糕了很多年,扪心自问,他难道要和叶荀,他唯一的亲人永远这样僵持下去吗?
人年纪大了,怎么会不想和唯一的孩子亲近一些呢?
想了许久,叶慎这才抬眼看向叶荀,看他狠狠地瞪自己一眼,但脸上却没什么冷意了。
紧接着,他像是要说什么话,却被老爷子打断。
然后,叶慎眼见着他拉着老爷子的手直嚷嚷着自己嘴皮疼。
叶慎看到他在院子里的一番操作,抿了抿嘴唇,终于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钢笔,在面前的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叶荀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时,还有些不屑,紧接着瞳孔涣散,险些绷不住。
“你.....”
“你......”
......
他几次开口,最终什么都说不出。
“当做谢礼,帮我打包一份外婆烧的咸汤圆吧。”叶慎缓缓站起来,看着叶荀不情不愿地出去给他打包咸汤圆。
这才看着老爷子,这才开口,他问老爷子:“您是怎么能接受的?”
老爷子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沉思了会儿,想了想才说道:“其实也不是接受,只是我一直都没怎么变过。用然然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偏心,当初偏心然然所以接受了你,如今偏心荀荀罢了......”
“明白了”叶慎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了出去。
叶荀将打包好的咸汤圆递给叶慎,拿到那些文件,什么难听的话他都说不出口了,只能别扭地不去看叶慎。
叶慎接过,也没看叶慎,直接就走了出去。
走出院子大门,他才又回过头,正好和叶荀看着他的目光撞上。
“对不起,叶荀。”他说,“我也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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