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怀南打小最想逃离的就是黄土飞扬,但眼前漫天迷沙的每一粒好像都在扯着嘴角,报复般讽刺这个从都市败北回来的落水狗。
破破烂烂的面包车行驶在乡下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颗干脆利落的脑壳随着肩颈晃晃悠悠荡来荡去。
深夜的临市农村黢黑黑得比墨水还要浓,可怖的似张怪物大口,把扎根在此的原住民放其中独行或许都不自禁打个颤。
摇晃的频率似杯中液体,轻重缓急压根不由自主。
回来了,又回来了。
向怀南侧头望向迷蒙不清的玻璃车窗,外面闪过的只是黑,但他却无比清晰明了接下来的每一寸路况,二十米后急转弯,走过五十米的直线有一段平坦水泥路,但这样的好路不过百米,然后又要转弯走向另一条跌宕起伏的土路……
他闭着眼都能画出这片地域的每一处标志存在,因为向怀南在这样灰尘土脸的地方生活了十八年,后面终于有机会一飞冲天突出如此这般山窝脚下的圈养地,跌跌撞撞了数年后,颜面无光,重回故里。
向怀南,落败。
“李村做好准备,马上就到了李村的。”操杆着全车人性命和去向的司机扯嗓嚷道,后排座位的众人连连配合应答,在身边堆积成一伙儿的行李里搜寻出各自那份。
司机一身衣着不过百来块儿出头,偏长的木型脸皮肤虽糙了点但眉骨分明,可这张还算耐看的脸却顶着一头乱揪成团的发,数根并成一缕,黏得能明显看出起码两天没洗头。
总而言之,邋里邋遢。
他默不作声瞥了副驾驶的男人很多次,很多眼,收回余光后在心里第N次暗骂,唾弃自己眼下糟糕形象,糟到丝毫拿不出手。
脑子不经回想起半小时前,空旷的场地上停放着七七八八车辆,借着打的这些白炽灯,向永远突然望见从大巴下来个熟悉身影,当即不敢置信的愣怔许久,直至有人推了他一把,使劲眨眼后身影还是未消失,他才终于相信,眼前人真的就是向怀南本人。
仪表盘的闪烁和车外远光灯的照射,使车内多了点若微亮,向永远抬手胡撸了把早已自主固定的发型,脸上的面无表情让谁都看不出他正想些什么。
到达李村的某岔路口,向永远下车帮忙拉开后座门,陆陆续续下去两三个人,黑夜里他们背着沉重行李朝自家门户走去,脚步一浅一重踩在泥面上,脸上盛着荣载而归的笑意。
向永远重回驾驶座后又瞥了眼背对他的后脑勺,虽然不知道外面黑不溜秋有什么好看的,但他也清楚,向怀南有自己从不言明的想法。
向怀南,从来都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李村朝东行进个百来米便是向村,拐过去话向怀南很快便能到家。但向永远没走那条道,也没出声告知他的行驶路向。
向怀南也像什么都不清楚那样没提,安静配合着掌舵的司机,乖乖无声载哪儿去哪儿。
毕竟,最后要回的住处相隔不过几户,他们住在一条街上。
从穿开裆裤开始,到上小学,中学,毕业,近二十年人生,他们大半日景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人卖不了他。
送完车上除向怀南外最后一位乘客,向永远在原地站了几秒才回身上车。
关上门后厢内形成封闭空间,他莫名喉咙开始发紧,暗里不动声色清嗓,慢吞吞挂挡倒车准备回家。
速度也不比之前那么迅疾,硬生生把上赶被吞进黑色大口节奏,改为像懒洋洋在日落大道溜达那般。
莫名有股闲庭信步的安心感。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过年不过节的。”向永远好似专心致志目视前方路况,实则耳朵已自主启动灵敏捕捉模式,连空调吹出来的冷风他都能听清强弱方向。
向怀南虚看着前方,放空的眼神明显更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但他嘴上坦然诚实道:“被裁员了,不知道能干什么先回来躲躲。”
向永远一愣,他没想到会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回答,嗯啊语气词用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实际安慰话来。他不是嘴笨的人,也比向怀南健谈不知多少,但上天好像偏偏喜欢制造反差感,在对方面前自己总是学不会正常说话。
向怀南无谓一笑:“没事,我很看得开。这年头总有人要失业,那为何那个人不能是我。”
可这样的改词造句梗并没有让向永远开怀一笑,反而他的表情逐渐沉重起来,好像向怀南失业的是他的饭碗一样。
不过副驾驶座的男人没转头,所以他一切什么都不知晓。
冬日的风萧瑟在浪荡作响的树叶上,哗啦啦一片似银铃般的笑,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这样的声响其实还是有些瘆人的。
“你每晚出来跑车不害怕吗?”向怀南突然问道。
他想了想自己,诚实来说胆子并不大,要是深更半夜放他一个人出来到处点亮地图,恐惧倒不至于,但有些地方或许得借借胆子才敢去。
乡下的坟墓没有专门陵园存放,全都堆在自家农田里,既落叶归根了也庇佑了小辈祖孙。于是便导致无论路过哪处田野,几乎都能见到那片土地上隆起的一个个鼓包。
车上如果坐着人还好,但要只有向怀南一个人话,肯定控制不了会想东想西。
向永远笑了笑:“还好,没什么好害怕的。”听起来轻轻松松的样子。
也是,向怀南想,这人胆子一直都出奇的大。小学别人抓蚯蚓他抓蛇,胆小的胆大的都能被向永远吓到。
黑黢黢的世界里,这辆破旧面包车便成了唯一光源,不会转弯的射线照亮了泥泞不堪的坑洼土路,似摇摇车般晃动在夜色中。
等平稳开到家门口后,向怀南安全带刚解,还未来及道谢下车,左侧男人突然单刀直入的提议道:“加个微信吧。”
他愣了下后,立即回复:“好啊。”
俩人同住一个村一条街那么久,怎么可能没加过联系方式。不过之前离开家乡那会儿刚高中毕业,同龄人之间普遍用企鹅,上了大学后登录频率逐渐减少,而况他们也很少聊天,一年到头顶多发个新年好,等工作了那个软件就直接弃了。
加完好友后向怀南下车,然后看见面包车往前开了没百米便停至一棵大树下,整条长街不过四五盏路灯,距离相隔还很远,所以他压根看不清对方是否真的朝他挥了手,只隐隐约约感觉到好像是有做。
不过向怀南四肢没动,只是安静打量视线可及处的四周,等人来开门,脚边落着一个行李箱。
向家位置较凑巧,其中之一盏路灯刚好伫立在门口处,方便了他的东张西望。
近年来许多户人家在村里兴建起三层小别墅,剖出现实从电影角度来看,在一个树林成片鸟儿到处拉屎,外卖员只活跃于一小时里程外的县城,这样的操作好像挺有那么些世外田园风味。
但房子的存在,从不仅是有个庇身之所那么简单,它还能代表着一家人的脸面,尤其是农村,这种思想更甚。
爷爷披着外套,佝偻身体打开平层院落大门,看见多年未见的孙子,惊喜地上前握了握他胳膊。
“你真回来啦,哎哟,怎么这么突然啊。”无论是动作还是话语,都看得出来很激动。
电话还是大巴临出发前才打的。
向怀南被老人的情绪感染到,微寒的风里心中暖流涌淌,他露出个情真意切的笑来:“想回老家呆一段时间。”
爷爷连忙好奇探头问:“那你工作呢?”
比之高一个头的男人微微沉默了下,这般明显的卡顿带着气氛也停了那么两秒,不过向怀南很快又重新扬起笑意说:“辞了,干得太累了。”
爷爷没再念叨其他,只是点了点头讲:“好,好好,干得太累咱就不干,世上工作多的是,一家不行就再换一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向怀南重重的嗯了声,笑着应和,然后爷俩进了院落关上大门。
百米不到的大树下,向永远看见已成长为男人的向怀南走进平房后,他也转身走进老房子,喝口水准备继续跑车接人。
刮着白腻子的老墙皮,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怀旧感,堂屋门正中央支着个小矮桌,上面用罩子盖着几道简易饭菜,从菜量上不难看出这应是接到自己电话后,爷爷突然决定加的餐。
吃完饭后,墙上挂着的钟表已走向四点二十。
外面街道上响起车鸣轰动声,向怀南莫名觉得这是那辆面包车发出来的动静。
于是他迟疑的问了爷爷:“这是,永远?”
其实当着本人的面,向怀南是打死也叫不出这个称呼的,但在家人面前他却能神奇的随着长辈称呼而随之称呼,不过前提是向永远不在眼前。
爷爷也不饿,所以就坐在旁边看着他吃。
老一辈的饭点就那么准时,每日的每一餐皆卡在一个固定位置上,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绝不会在其余时间段动筷。
爷爷坐在方方正正的木头矮椅上,给翘着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抖了抖身上披的外套,姿势看起来透着股老古板的讲究,然后点头说:“对,是他。”
“大巴车到站时间差不多每夜凌晨一点到,永远这孩子把附近这片儿的送回家后,休息不下多久便得赶着去接人,再返趟把他们送去坐大巴。”
“平日里这个点,路面上是不响他车的,估计是今夜送你回来刚好顺趟。”
原来如此。向怀南点点头。
毕业后他和老同学的联系几乎就断了,从没注意过他们的动向。
虽是一条街巷长大,但俩人性格并不是很能玩到一起去,对方身边也热闹从不缺谁跟随,向怀南更多时候都是在努力学习,年少时的他太想脱离这个环境了,没多余心思去玩耍打闹,就算有最多也就是和自己的堂哥堂弟们。
所以在今夜,空旷场地的各束车灯照射下,向永远突然出现他面前说上车时,向怀南挺意外的。
没想到这么晚他们会在这样的场地相遇,没想到对方做了这份工作,没想到回到故乡后见到的第一位熟人居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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