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
究竟人这一辈子只能写一部长篇小说吗？在最初的故事之后，无论再怎么演绎，也只是在它的延长线上补遗吗？
别急着否定。不要焦躁，不要闭上眼睛，不要像是要从什么东西那里逃离那样，把纸页翻过去，因为你是执笔者。在下一个字出现前，你将一直被困于这个格子里。还是说，你想对此也视而不见？那么，你有在黑暗中书写的自信吗？不确定的步伐，摇晃的心，纷乱的笔划，断裂的树枝溶于夜。黎明、早晨、朝日、白昼、太阳，所有光与光明的同义不会到来，永远也不。
若是无法忍受这种昏暝，还是请注视着拷问的蜡烛吧。
先让我们看看这个“最初的故事”。是这篇时间上最早完结但由于缺乏技巧而漏洞百出的故事？是这篇倾注了所有感情写就但无法引发共鸣的故事？还是这篇迎合了众人喜好大获成功的“处女作”？
不，全都不是。真正的最初，在最深处，在**变成愿望还要之前。不是在地面建造什么，而是挖掘。你想要的是煤炭吗？是铜铁吗？是金银，是水晶，是宝石？可是直到把矿道挖得摇摇欲坠，你依旧没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仿佛那些空洞、浸水、坍塌才是你的全部，最初的故事在一开始就不存在。而你之所以心存一种幻觉得以继续下去，是因为你除此之外不会其他东西。
姬川辰美，自《山茶自刎》后你还能写出什么呢？
承认吧，你什么都写不出来。
第一百，或许是第一百零一次，青年把自己写下的段落清空。他精疲力竭地往后仰，脑袋和背都磕得很疼。他很饿，但是不想去翻冰箱；他很痛苦，但是他写不出来，因而无法缓解这种痛苦。□□和精神上的双重困难，让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他被困在了房间里。
“稍微停一下如何？”白石凛太郎看不下去了。他希望对方能停止这种自虐行为。至少，先吃饭。毕竟人不吃饭就会死。他不需要另一个幽灵来作伴。
“可是，来不及了。”姬川辰美蹙着眉头，有气无力。
“什么来不及了？你今年几岁？”
“二十二……”
“这不还很年轻吗！快起来！”白石试着拉姬川，但是很显然，幽灵的手穿透了青年的身体，并无作用。
“但是来不及了啊。”姬川喃喃，“我常常有一种自己活不长的感觉……”
“我也常常有一种自己长命百岁的感觉。”白石反击，“但是你看，世事难料，我英年早逝了。所以你这种对于寿命的感觉是一种错觉。如果真要说你有什么疾病可能会导致这一结果的话，有空去看看胃吧，饮食习惯太差了。”
“太过正论了难以评述。”
“那就点个吃的吧。”
“……”姬川辰美一动不动，“你是不会理解的。”
“那帮我查个论文吧。”
“嗯？你想看什么？”姬川稍稍抬起了头。
“当代青少年拖延症研究。”白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你就尽管笑话我吧。”说着姬川又躺平了。
“别以为你们文人说出这句话，就有逃避的台阶可以下了。对我是没有用的。”白石在青年的身旁蹲下了身，“来说说吧，你现在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姬川把手臂搭上眼睛，回避对方的视线，“我写不出来。”
“写不出很正常，谁写文章都有卡住的时候。”
“但我已经卡住太久了……”
“十年磨一剑的也大有人在嘛。”
“但是人家磨出来的也是剑，我生产的可能只是垃圾。”
“垃圾有什么不好的？废物利用也是宝！”
“你这算安慰我吗？”姬川哭笑不得，“正常人的逻辑难道不是‘你写的才不是什么垃圾’吗？”
“你如果想听的话，我也可以那么说。然后你又要再接上‘但是’了对吗？没完没了的‘但是’。‘你虽然是个大坏蛋，但是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我虽然考试不及格了，但还是有努力抱过佛脚的’；‘人为什么会死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现在还活着，不也是很幸运吗？’像这样那样什么都转折的话，与什么都没有说过无异，本来能搞清楚的东西也被绕过放置在一边了。和我不用什么场面话，把原原本本的你暴露出来也没有关系的。从现在开始禁止你说‘但是’。”
“让小说家禁止使用转折是一种酷刑。”
“哦？你自己不还是有小说家的自觉的吗？”
“……现在或许不是了。”
“禁止‘可能’。”
“……”姬川沉默了。
“不要怨恨我啊。不还留下很多吗，像是肯定否定YES/NO啊。”
“这不是说了两遍吗？”
“你看疑问句也还能用！”
姬川辰美正要起身辩驳，突然的目眩让他眼前一黑，伴着侧身的钝痛他又回到了榻榻米上。青年紧闭着双眼，在地上摸索，“我手机在哪里？”
“再右上方一点点的地方。”
“谢了。”摸到了一个坚实的物体后，青年熟练地解锁，拨打了通话记录里最上面的那个电话，然后点了天妇罗盖浇饭的外卖。
“不是披萨真可惜。”
“让你感到可惜真是抱歉了。”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挫败？文没写出来，拌嘴也没有赢，居然还要吃饭。”
“人生的三大悲剧吧。”
“那可真是荣幸，我参与了三分之一的盛事。”
“我很累了。随你说什么吧。”
“那你可要想好咯？我接下来可要说一大堆重要的事情。”
姬川辰美点了点头。他已饿得不想说话。
然后如宣告的那样，白石凛太郎一个人滔滔不绝起来，“干脆换个类别，进军完全没有写过的题材如何？像是推理小说。你的面前就有一个绝佳的取材对象。但是你如果现在有体力的话，肯定会果断拒绝，说着像是‘你这是在瞧不起推理吗？’‘你知道有多少前人名家的书需要参考有多少诡计需要学习吗？’这样的话，所以我才要趁此机会说服你，就算被说趁人之危也罢。这件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只要把我们亲身经历的故事如实写出来就好了。原本大学生侦探和小说家助手的设定就已经够王道了，现在再加上一个地缚灵要素，读者会提起兴趣的，也不至于落于俗套。你那反抗的眼神是说，‘现在的读者口味已经愈发刁钻，区区幽灵是无法满足他们猎奇心理的，况且人外侦探都早已是很久远就流行过的风潮了，放到今天是没有人会买账的’。确实如此。所以我们需要在别的地方挖掘深度，像是日渐深刻的社会问题之类的。别一副‘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样子’嘛。那就再加点灵异和神秘，科幻也不错。”
说到这里，姬川辰美已经彻底转过了头去，但是白石没有任何收手的样子，“在距离现在大约十年前，京都K大有一位颇有名气的大学生侦探白石凛太郎。虽然没有被警方聘用当犯罪顾问，但也接手了不少社会委托，像是调查外遇、寻找失物、摸底财务状况等。就在闲来无事的某天，有一对像老鼠一般警醒左顾右盼的中年夫妇找上门来，说是父亲在养老院中离奇死亡，想要揭露设施黑暗的一面。侦探白石第一眼就看穿了这类说辞背后的本质，无非是争取遗产失败，想通过状告设施获取赔偿金的一种手段。面对这种结果可想而知的业务，大学生并不想插手，但是眼前的男女实在纠缠，并一口咬定老父亲入院前身强体壮，毫无基础疾病，在半年后就突发心力衰竭逝世，实属离奇，背后定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才沦落至此。他们联络了同期死亡老人的其他家属，也均反馈了此种怪异，然而登门拜访了几次，却完全找不到任何证据，无奈之下，大家决定找私家侦探，来一探究竟。‘这就是你们委托我的理由吗？’嘴上如此说着的白石凛太郎，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平日里的开价是否未免太过便宜了所以才会在此时被选中。不管怎么说，侦探还是抱着跑个三两次设施出完报告就结案的天真想法，草率地接下了委托。谁知，这竟成了他生前调查的最后一起案件。中年夫妇的猜忌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那个设施居高不下的死亡率确实蹊跷，多是猝死，而非慢性疾病的折磨和脏器衰竭所致。但是老人们的身体外观上并无遭受虐待的痕迹，职员的言行举止也没有可疑的地方。这难道只是一种巧合吗？他需要横向数据的对比，实地探访更多的设施他才能有一个更好的全局观。他深知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所付出的劳力也早已远超那对夫妇所能够支付的金额，但是白石没有停下。就在他整个侦探过程进入到后半段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逝者的名字，认知方面的专家，古江健三郎教授。在他曾经担任过院长的设施里，死亡率的数据都在业内平均值以上，而中年夫妇委托里所提到的那个正是其中之一。就在白石大喜过望，认为自己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的第二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后面袭击，并在自家被伪装成上吊自杀……”
门铃响了。被打断的说书人只好看着自己的室友起身去拿外卖，等对方回来再继续讲。热腾腾的天妇罗盖饭看起来很诱人，包裹蔬菜片和大虾的面糊炸得金黄酥脆。
姬川辰美掰开筷子就立即闷头吃起来，白石恍惚，胸中一时充满了羡慕和放心的复杂情绪。万万没想到，在成为幽灵不再能感受到饥饿的今天，他竟有点想吃眼前的食物。
我常常觉得自己活不久了。他虽然当时以自己的逝世调侃了对方，但他自知心底的某处，他是想活下去的那一个。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他如此之想，甚至成为了幽灵。
“你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姬川辰美已看着他。
“没，就我说了那么久，你一点回应都没，我有点难过。”
很显然的谎言。但是小说家当真了。
“因为全是事实，所以没有我能够插嘴的地方。我觉得把它当成故事听然后评论的话，有点不尊重人，就没吭声。白石的叙述很直白，听众很容易跟上。”
“写小说是一件很难的事吧。”白石的声音突然低沉。
“至少不算简单。白石也想尝试一下吗？”
“那就有代笔小说诞生了。”幽灵不忘重提此事，嘴边的笑容转瞬即逝，“只是突然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写小说的时候也会经常发生这种事吗？本来笃信的，怀疑；早已准备好，只差上台完成演出，却不想拉开幕布。自己所选择的，究竟是正确的吗？自己所探究的，真的有为此牺牲的价值吗？”
“抱歉，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姬川欲言又止，没有转折。
“我整整浪费了十年。这十年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做，你觉得我还来得及吗？”白石凛太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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