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祝福(8)

“凯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吗?”

奎因医生用钥匙打开门时的询问,唤醒了我对这间身居办公楼顶层的诊室的回忆。作为一家兼有医疗性质的机构它的地理位置不免显得有些不合情理,倘若前来咨询的人恰巧受困于幽闭恐惧症,那么他们几乎无法活过在电梯里的时间。但只要能克服那胆战心惊的一分钟,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善解人意的:设施肉眼可见地在装修上投放了大量的资金,但凡能移动的东西,都可以根据来者的需求调整。

“是的,您问我恐高吗?尽管我们当时才从电梯上来。”我忍不住笑,“然后您又问我喜欢建筑群和大海吗?这时我才意识到先前的提问只是一个铺垫。”

“那么答案有变化吗?”此时奎因医生已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遥控器,随时等待着给四周白色系的封闭空间变装。

“没有。”

在得到我的应允后,接待室大厅靠外一侧的墙板整个折叠向上翻起了,落地窗景像卷轴般平铺开来。仿佛只消一步,就能走入那楼宇间的滂沱大雨中。

“可惜今天看不见海了。”说着医生开始摘下帽子,褪去外套,挂在入口的衣架上,“对光线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光就好。”

“那可能会有些暗哦。”但医生还是把室内的白灯关闭了。霎时四周笼罩在灰影中,唯有柔弱的光从外边照进深处,拉长了家具平面上的轮廓,徐徐停在医生脚尖前。女人的眼睛在暗处更明亮,“如何?”

“可以。”

“好。那凯先在沙发上稍坐一会儿。我去拿干毛巾和衣服,只有给病人的那种纯棉套装。大小,中号的可以吗?然后更衣室在那边。走廊灯会自动感应,墙上也有手动调节的按钮。”

直到一会儿看到镜中的自己,我才意识到眼前落汤鸡似的男人有多狼狈,头发像海草一样贴在苍白的脸上,眼圈下的乌青色像是长期熬夜留下的鄙习,一副作息不良的孱弱形象。意外发现洗手台上还放有吹风机,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起,干燥了那些落难的藻类。

重新回到大厅的时候,奎恩医生已在等候我了。她换上了竖条纹的深灰毛衣,下身是同样暗色的长裤,相当闲适的打扮,未见写有名字的胸牌。空气里有一股洋甘菊的味道,茶几上新增了两套杯具。这是一场以朋友的身份邀请的对话。

“不用拘谨,随便坐。”她招呼道。

“其他人呢?”

“下午才来,今天只营业半天,不必担心。”见我落座对面,她开始倒茶,随着倾注的花香,绷紧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最近怎样?”

“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苦笑,“像以前一样忙于工作。”

“现在还经常出差吗?”

“是的。但并非全是坏处,这几年我去了好多地方。”

“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虽然一时之间确实有许多五彩缤纷的图景涌入脑海,但大多都伴随着惊险桥段,以至于它们很难再归于趣味性的麾下。我此刻难以抉择的表情一定很古怪,蹙起又生硬放平的眉毛是暴露的撒谎者最拙劣的演技。

“我在阿拉斯加搭了个帐篷捕鱼。”

奎因小姐愣了一下,率直地笑了,“是说先凿一个冰洞,再用鲜红的饵勾引,用鱼叉抓鱼吗?”

我难掩惊讶,“是的。您居然知道?”

“我在电视上看过,还有人用废弃的马桶钓鱼。”

我哭笑不得,“您听起来是专家。”

“纸上谈兵而已。你是一个人去的吗?”

“不,还有另外一个同事。”

“你的那个带教老师吗?”

“不,不是柯林。虽然原计划我是和他去的。”

“他现在态度对你好些了吗?”奎因小姐闭眼回忆,“印象里你说过他很任性,也不太照顾后辈。有次让你弄错了地址,吃了闭门羹,又在雨里等了他好几个小时……”

“啊,那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我慌张解释起来,试图挽救被惦记多年的某人的恶评,“那次他还身兼了别的项目,所以赶不过来。总体来讲他还是很负责的,但确实不怎么会教人。不是缺乏耐心,也不是无法换位思考,更像是一种习惯。”

“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独行侠?”

“对,性格上如此。虽然事实并非这样。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人,男的女的,不同的人。”

“像是领袖?”

“不,他并无那样的意愿,虽然他具有那样的魅力。他习惯焦点,也喜欢做长远全局的打算。”

“你听起来很担心他。”

奎因小姐的话让我感到意外。此前我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是因为柯林?罗伊身上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不曾将其置于无懈可击以外的地位。

“或许如此。”我坦言道,“他乍一看很交际,实则难以亲近,像是主动设置了屏障。”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但是最近他有些变了。”

“嗯?”奎因小姐饶有兴致。

“他身边多了一个……助手。”我斟酌了一下措辞,“是那种需要从头开始培养的孩子。”

“你是觉得他开始慢慢地接纳他人了?”

“我吃不准。”前几日那个如梦的下午,那幻觉似的雾气不知不觉地渗透进这个房间,我自己的声音也像时远时近,“你无法判断他是否真诚。就我所见,他还是一个坏老师。不是说他缺乏什么教导,而是他看起来……也许只是我的臆测,并不真正想帮助对方。他无意唤醒学生堕落的心,也不让其知晓如何获得改变自己的力量。他只是……任其发展。”

“那么那个学生是怎么想的呢?”

我陷入了沉默。

“一定要说的话……”

——柯林?罗伊疯了。

在我坐上车不久后,我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开普勒与他同居并未使我感到讶异,但那个孩子有时半夜会溜上他的床这点还是着实吓到了我。因为此前我对他们的认知,还停留在一方给予另一方礼节上和社会性的指点仅此而已。

保密协议呢?趁着停车那会儿独处的间隙,我在他耳边说道。

别担心,他什么都不知道。柯林很笃定,他脸上的笑容也不说谎。

我的疑虑在接下去的几小时内变得更甚。因为在我们会谈的时候,开普勒一直就坐在旁边,但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坐着,他不看资料,一眼也不,亦不会用纸记重点。出于单方面的谨慎,我抢先使用了代称,诸如那个字母、乐器和意大利面。柯林也很乐意加入这场暗语的游戏。他提出了要去欧洲大陆的计划。我表示那太深入敌营孤立无援。他又说到了和日冕的交易,家族那边会给予必要的保护。我嗅到一丝偏移的味道,生怕那是与众人的努力背道而驰的东西,所以极力反对。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急促的磨牙声打断了炮火间的寂静。

那时开普勒的双手已经交叉,紧紧握住手臂,指甲嵌入肉里。他看起来已经忍耐上一阵了。眼角发红,鼻尖上渗出一颗颗冷却了的蒸汽似的汗水。领带被偷偷抽掉,衬衫的扣子解了大半。与那两排打颤的皓齿一同发出声响的,还有无法抑制的抖动的腿。

他怎么了?我这是明知故问。

所以柯林的回应也很直白:到时间了。他站起,走到开普勒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接下去的一幕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金发男人直接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针筒,撩起对方的袖子管,就对着一处豆大的乌青处注射了下去。

我只是替他保管而已。他抬头看我,仿佛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搪塞方才我的震惊。开普勒从下面搂住他的脖子,发出思维停滞但被快乐击中的满足的呻吟。

你为什么要把他放在你身边?我问。

开普勒能够看见星星。柯林笑。

认真点。我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是真的。柯林离开开普勒,后者只拉着他的手胡乱一亲。他能够看见最真实的东西,金发男人补充道。

只希望那不是什么冰冷的东西。我看向那个药物成瘾的少年,严肃地说道。对方的脸上仍带着梦幻的微笑。

然后柯林取出一枚硬币,就像变戏法那样,翻弄手掌。开普勒,我们来玩一个游戏,他说,众所周知,硬币有两面,你来猜一猜——

说着已是金短发的男人将那枚翻滚的金属向上抛起了。

“我想,那个学生是喜欢他的。”

连最后一丝愤怒都被吞没,我近乎沮丧地说道。

“那样就可以了。”不知为何,奎因小姐似是很满意那个回答,“也有不愿让人醒来的梦。凯,我想你是最深知这点不过的。”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把它们都忘记吧。’”奎因医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甘菊茶,淡雅的花香充盈在这个雨日里,“凯还记得吗?那是你第一次来这里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有直面痛苦的勇气,所以逃避也是一种选择。那个助手只是活在真实的梦里。而梦又何尝不是一种真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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