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平稳地运行着。线路，这片土地的血脉，生长停滞了般，一如百年前。唯有真正对铁道倾心的旅客才会留意到，自然灾害或意外事故后，在通过检查的安全范围内，地面位移了数毫米的金属与过往的车辆摩擦，每每发出变奏的异响。既基于听觉，也更多依赖经验。所以，对重回故里的神宫拓也和远迁他乡的见波界而言，他们所乘坐的是普普通通的一成不变的列车，正如许多人也浑然不觉脚底的命运之舟，无形隐秘地泛向各自独一的终点一样。
见波界坐在靠窗的一侧，手里抱着先前在水族馆买的毛绒玩具，一只鹦鹉螺、一只帝企鹅和一只小飞象章鱼，全都挤在一个大号的蓝白色礼品袋里，开口处覆着从脖子上解下后折叠起的围巾。也许是出于上午游玩的疲乏或饭后的血糖升高，青年犯了困，微侧过脑袋虚起眼睛。反倒是靠走廊内侧的神宫拓也，掠过邻座的身影，望着玻璃外京阪新绿的郊野景色。看来他的室友，也不完全想把万物尽收眼底，只是对鱼缸格外情有独钟，才要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上许多遍。
“大海和水族馆你更喜欢哪个？”
“都喜欢。”
水影晃动的昏暗里，扎着小辫的卷发青年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自然派会更喜欢原生态一点的东西。”
“抱歉，在这种地方我或多或少有着人类的私心。若非要到海里才能见到这些生物的话，这对不会游泳和潜水的人太残酷了。再者，有居住在内陆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大海的人，也有家乡傍水但无法去到雨林、极地和地球另一端河流湖泊的人。至于深海，那更是旅行也无法轻易到达的领域。所以我打从心底感谢着水族馆。若是没有像这样如梦的设施，就无法与那些连在梦中都难以想象的生物相遇了。仅仅是两三层楼、数小时，就微缩了地球的一部分，却将不知大海究竟有多宽广的人类的认知扩充了数十倍，拓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
“我倒是没有这样守序的感慨。在我很小的时候，知道的、不知道的情报就擅自地涌入脑海，然后被我三两下理解消化了。所以在我见到水族馆的那会儿，已经没有任何新奇感了，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有这么一个地方，动物园和电影院也没有多大区别。就好像一出生就有智能机的孩子，不会再次经历互联网从无到有的过程，也无法在第一次接触时就实感之前的日子是多么不便利。当然，这不是什么好例子，你我都是同时代先人信息科技的受益者，只是比起我，界人更古朴也更浪漫罢了。至少，我是无法对着同一个缸，看上十分钟以上的，就比如刚才那条孤零零的翻车鱼，周围什么也没有啊。”
“可活着的翻车鱼本身就是奇迹了。”
“有那么稀有吗？比镇馆之宝的鲸鲨还？”
“倒也不能这么比较，只是饲育的难度很高，算是纤细敏感极易受到惊吓的鱼类，希望它能长寿。”
“这样啊，那要返回去给它念个经吗？”听不出拓也是在说笑还是当真，“被抓来这种地方其实也够惨的，果然还是大海更好吧。对界人来说，眼前的那些鱼缸是什么呢？”
“是什么是指？”
“怎么看待？是装液体的容器、动物的牢笼、观赏对象的一部分、人类收藏癖好的实体化诸如此类的？”
见波界稍稍想了会儿。
“是大海。”
“哈……”神宫拓也吐出一口气，“我都给了那么多选项你都不参考一下吗？已经不知道该评价是傻还是疯了。如果那些像箱子一样的鱼缸是海的话，那么水族馆又是什么呢？箱海吗？”矮个子青年笑了，“若真的是那样就好了，我们苦苦找寻的东西就在水族馆里，不，应该说就是水族馆本身。”
“是呢。”见波界也笑了起来，“确实也侵吞了不同的大陆与海洋。只是我觉得不是非要有许多个箱子汇成的海才是箱海，一个箱子是海，两个也是，它们彼此相通的地方就是海。所以即便真的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箱海’，大海也并没有改变。”见波界走近水母的鱼缸，看着那些随波逐流的缥缈生物，“在我心中，大海正是那样的东西。只是像眼前有玻璃阻隔，对我来说，也有一条无法跨越的界限，就和许多人克服了万难也有不得不停下脚步的时候一样。但我觉得那样就足够了。拓也，帮我拍张照吧。”
“咦？这么突然吗？背景是水母就可以了吗？”
“嗯。”见波界轻轻应了一声，“照片将成为我的鱼缸，拓也的记忆也会。然后致所有没能去到的地方和看得见却触不到的东西。”
神宫拓也放下了手机，“果然还是算了。”
他走到见波界的身旁，再次抬起手臂，打开了前置摄像头，“翻车鱼只有一条的话，它也会寂寞的吧。”
“拓也……”青年欲言又止，“手机还是我来拿吧。”
“这是什么意思？嫌我矮还是手短？”
但见波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在按下快门前，轻轻说了句谢谢。
也许是预见了这样的展开一般，留在照片里的神宫拓也脸上没有一丝惊讶，笑容自然。
“要道谢的话，你还是对大海说吧。我连一颗水滴都不是。只是你如果真的想要到达什么边界云云的话，我会送你一程的。好了，接下来还有啥？企鹅吗？还是海豹？赶紧看完出去回市中心吃饭吧。”
真是笨蛋一样。
神宫拓也低头翻阅着相册，不知何时，他也没在看着窗外了。他掂量着故土风光在他心头重量的同时，挑选了一张拍得最好看的合照，传送给了熊猫人。
好了，任务完成。
在即将换乘前，神宫拓也拍了拍身旁瞌睡的人，“醒醒，下一站要下……”却见对方倒吸了一口气，抱紧了手里的玩偶。
花了几秒清醒过来的见波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缓了手臂的力道，也把挂在前座后背的伞取下紧紧攥住，“……我做梦了。”
“普通的还是糟糕的那种？”
对方沉思着摇了摇头，“太短了，我无法判断。”
“那就当它是普通的梦吧。”神宫拓也瞄了眼惊魂未定的对方，“一会儿喝个茶你就会把它忘记的。”
“……如果、如果忘不掉呢？”
“我不知道。”神宫拓也说，“但是界人的话应该知道。因为那是别人抢不走也送不了他人的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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