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空星垂,众人皆安然沉睡于梦中,更夫不疾不徐地走过巷子,手中的木槌偶尔一敲大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只更夫离去不久后,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悄然溜过,不多时,一缕细烟便悠悠地飘出某家窗子,在月光下更是若隐若现。
甜水巷里一直趴在几只猫犬,它们似乎察觉到不对劲,一窝蜂地蹲在墙角叫唤,可巷里人家都早已习惯,梦中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那边是走水了吗?”
不远处的树上摔下一个身影,只见他顾不得查看伤势便撒开腿往带烛光的屋子飞奔。
“卫郎君!”
人还没到小院,卫知止就敏锐地捕捉到唤声,迅速将手中纸张收起,随后大步走出屋子,柏水业揉着眼站在他身旁问道,“苗子,大晚上不睡你搁这喊啥哟。”
田苗气喘吁吁地看向卫郎君,“那边,宋家食肆走水了。”
柏水眼睛一直,不可置信地往食肆那头望去,高高的屋檐遮住视线,他正要学主子跃上墙头时,就听到命令传来。
“阿水,你速速去寻潜火军来。”
夜幕下的平静蓦然被打破,甜水巷渐渐响起喧嚷,挨家挨户都燃起烛光。宋家亦然,宋阿公打开宅门便见一骨瘦如柴的女娘跑来道他家食肆走水,他慌张地往东边望去,天边果然有浓烟升起。
宋姝站在卧房门前,顺着阿公的目光看去,瞳孔不由得一颤,果断地将宅里能装水的物件都扔出院子,而后便向前边跑边道,“阿公,若有邻里来帮,您让他们拿上盆桶径直来便是。”
宋阿公焦急地看着小娘子的背影远去,田苗也早已转过身边喊“走水”边去敲各家门户,小郎君只穿着寝衣便走了出来,抱上盆也想往廊道跑,宋阿公急忙将他抱住,“阿竫,你在这盯着,阿公去前头帮忙,听话啊。”
而宋姝跑到前院时不禁一愣,卫知止不知从何处来的食肆,此时已在井边有条不紊地打着水往里泼。
“食肆你熟,再找些能装水的物件来。”
卫知止听见脚步声渐近也未抬头,见对方无动静,他便冷静地出声提醒。
宋姝也立时回过神,握着拳用力以指甲触碰手掌逼出痛意,眼底微微湿润,她强使自个打起精神,仔细回忆食肆内各物件存放处。
慢慢的,食肆内拢聚了不少来帮忙的人,潜火军也在火势变大前及时赶到,一刻钟后,食肆内的火苗被尽然熄灭,只浓浓黑烟还久未散去。
宋姝呆滞地注视着潜火军们仔细地将水袋拢起,食肆对门几家铺子掌柜站在宋阿公身旁劝解,“还好入了夏,没甚大风,屋子烧损的也不算严重,再拾掇拾掇就是。”
另一边,卫知止带着柏水走入灶房,地面到处都散着灰烬,食肆内原本堆在角落的柴火此时也四分五落,他犀利的目光扫视四周,木窗向外撑开被烧得摇摇欲坠,更遑论屋里的架子与用具了。
“阿公,我们得报官。”
宋姝牵着阿弟缓缓说道,昨日她们姐弟俩亲眼看着阿公进了灶房检查,特别是灶下,阿公回回都要见过里边的灶灰不会复燃才肯走的。
金阿婆义愤填膺地喊道,“小娘子做事心细,这等事定然有人故意为之,报官,必须报官!”
人群顿时炸开锅,三三两两站在一处嚷道,“是哩是哩,宋家食肆这些日子生意红火,许是有人眼红了。”
“嘿,会不会是进贼了,不是说还未抓到吗?说不定他钻进食肆没找着值钱的物件,一气之下放了火。”
柏水随着主子迈出灶房,听见这话,下意识向主子看去,卫知止不动声色地点头,柏水便隐在夜色中向前堂摸去。
宋修然眼里满是无助,紧紧地拉着阿姐的手,宋姝低下头摸摸他的小脸抚慰道,“无事无事,有阿公和阿姐在呢,等天亮了,你就回屋子歇着,也莫去书院了。”
再抬头时,向来坚忍的宋小娘子眼底也不由升起一股疲倦,许是树大招风,她的食肆立于巷间却仍日日满客,夸她厨艺的食客更是数不清。因着味道好价钱又不高,宋家食肆不过几月,那风头便胜过了开封好些个老字号酒楼食肆。
但再怎么想,宋姝也想不明白为何真有人会下此狠手,想到这,莫名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她撇开眼看向她长待的灶房,却正好撞进卫郎君的黑眸,他身后的屋子已和废墟没甚区别。
“食肆最近有什么可疑的事吗?”卫知止走至姐弟俩面前柔声问道,小郎君显然受的惊吓不小,见到他走来,还偷偷伸出小手拉住他的衣摆。
宋姝像是未听见他的问话,视线从灶房挪至木梯,相邻的地方也被里头的火苗危及到,特别是那几棵竹子,身上被烧的这儿一块黑那儿一个缺口,她喃喃道,“我的竹子没了。”
卫知止沉默不言,静静地看着小娘子,深知此时开口不是好时机。
过了小会,宋姝抽抽鼻子回过神,余光瞥见阿弟的两只小手竟各拉一边,她默默地把他另一只手收回,而后不好意思地同卫知止摇头。
宋家三人平日里与人为善,当面闹不快的还真没有,至于私下里是否有嫉恨食肆生意的,宋家祖孙也确是不知。
突然,宋姝想起之前踏青归来,姐弟俩只不过去食肆找了一圈阿公,见人不在又立马返回宅里时,那宅门是敞开的,于是,她将这事徐徐道来,然后观察对方神色。
听罢此事,卫知止若有所思地巡视人群,宋家相熟的不外乎这些邻里左右,如若真是熟人所为,那这人定会来救火。
“主子,都在都在。”柏水扒开人群走至三人面前说道,宋姝不解地看向他,不明他口中的都在又是何意。
“据我所知,食肆的钱财皆由你阿公保管,就连账本也是日日不离身。”
卫知止看着小娘子的情绪很快放松下来,而小郎君则两手握着他阿姐牢牢不放,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他心下一沉,相比之下,小娘子坚毅的让人心疼。
“是呢是呢,我都不知他每日将银钱收到哪里去了。”
宋姝忙点头接话,她过惯独自潇洒的生活,花钱也不讲究,可宋阿公见不得她这样,隔上几日便只给姐弟俩一些零用钱,他自个也不舍得花,说是都要存起来给她当嫁妆。
“宋小娘子的那几幅画闻名遐迩,不少人都是冲着它们来的。”
“哦对对对,画!我得去柜子看看。”宋姝恍然大悟,窃贼若是为财来食肆,一定会将画偷走,而这几幅画每日被摘下后就放在前堂的柜子里,特别好寻。
“小娘子,我刚去看过了,都在呢。”柏水赶忙拦住宋姝说道。
宋姝睁着眼忽闪忽闪,不自觉地又向卫知止看去,对方放轻声音与她说,“待潜火军问完宋老话,你便将人群都散了,人多杂乱切莫让他们破坏了现场,此时离天亮尚有几个时辰,再带着你阿弟去歇会。”
报官之事要等天亮衙门上值,巡捕赶来也只是疏散人群,开封城内的防火救火事宜都归潜火军管,专业用具也都在他们那,像今夜带来的水袋,动物皮缝合制成,一次能贮水三四石,竹筒置于其中,用时水流便会急速从中溅出,灶房的火势能迅速得以控制,离不开他们的功劳。
宋姝想及此也只能点头,转头见阿公也差不多问完话了,便躬身答谢邻里能起夜来相助,“等食肆修葺重整后,我就做几桌席来答谢各位。”
“小娘子客气啥,都是应该的,今夜你们也先去好好歇着,等明日报了官,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尽管来说。”金阿婆摆摆手喊道,劝慰小娘子莫要担忧。
“是嘞是嘞。”
宋姝眼眶倏红,平日里她也就和金阿婆熟稔些,其余人都不过是见面打声招呼罢了,可今夜食肆走水,他们想都未想,不顾危险地跑来相帮,这情谊她记在心里。
没多久,人群便散得干干净净,宋阿公疲倦地坐在柏水搬来的圈椅上,然后说道,“待明日府衙里的人来瞧过后,我就去寻匠人来修整,好在火势不大,只烧了灶房与前边那点子廊道,没危及到隔壁,实属万幸。”
“还有竹子。”
宋姝萎靡也坐下说道,柏水去搬圈椅时,阿弟也跟着跑了过去,这小矮子还没椅子高,拖动时格外费力,最终还是卫郎君上前帮他一把才成功将椅子搬到他阿姐身后。
“哎,当初还不如让你霍霍了。”宋阿公注视着那几棵残竹,当初小娘子想砍了竹子做竹筒饭时,是他上前拦住的,现如今他还是没护住,让它们遭受了无妄之灾。
柏水环顾四周见自家主子还没椅子,连忙去搬了张椅子来,但卫知止只淡淡地看他一眼,柏水便又战战兢兢地把椅子拖到田苗身后。
“宋老,事已至此,守着也无大用,不如先带小郎君回去歇会。”
宋阿公听到卫郎君开口,他方醒悟人家今夜在这帮了不少,他又颤巍巍地站起身和他道谢。卫知止连忙扶住他,唤来柏水带宋老回去歇息。
宋姝也在旁附和,她困意全无,可阿公年纪大了撑不住,刚想让阿弟也一道回去,结果不过一瞬,人就跑到了卫郎君身后躲着,还在那倔强地喊着不要。
最后,就由柏水扶着宋阿公回后宅,宋姝也没甚气力教训小郎君,视线落在田苗脸上,她慢慢走过去道,“今夜多亏有你,谢谢。”
田苗使劲摇头,然后看向卫郎君,见他目光只停在小娘子身上,她复又低下头小声回道,“是我该谢您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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