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这种高深玄妙的机会,离晚月这种平民百姓很远。天音曾在酒后说过很多关于她们门派的事,大多是说院子里种的长势喜人的花花草草,门生们几点起床几点休息,极少提到自己在那个门派里是什么处境。
后来晚月才得知,修道时的天音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天音是考试前发奋图强,交了卷就立马躺平的人,既然她已经飞升成神,那便不用再依照以前的方法努力。
所谓修士,就是日复一日进行枯燥乏味的修炼的人。像这样长时间只做一件事的人,要么是又无趣又清高,要么就是像天音那样的大白痴。坐在对面的那个修士晚月见过,天音说,她是门派里最勤奋刻苦的人,实力比已经成神的天音还强,但心境却尚未达到飞升的境界。
晚月对她印象还行,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不知她出现在此是为了调查磷汇所说的人界修士入魔,还是她根本就是那个被百斩堂请来,要盟誓与人界决裂的人。
磷汇便是那个卖票的魔族的名字。晚月收了她所有电影票,她今晚的工作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她还在晚月身边坐着,压低声音说:“那个修士好像对我们很不满,都怪你们叫我去搭讪,她现在老瞪着我。”
“别跟她对上视线,不然她会觉得你是在挑衅。”蒙刹侧过头好心提醒一句,继续没说完的话题,“你刚才说百斩堂召来人界的修士,就是为了引导凡人入魔?”
磷汇颔首,说:“虽然我也不知道百斩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今年总共有二十六个凡人在这里那啥了。”
魔族处于三界鄙视链最底端,凡人修士入魔后,便会堕为魔族。能入门派的大多是世家大族,若是能成功飞升,日后族中后辈提起家里有个修炼成仙的人肯定赚足了面子——怀着这样的心思修仙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飞升的门槛并不是比拼战力值,反倒是追求许多别的有的没的的小事情。晚月对这方面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无论是人间还是九重阙,要是听见哪家修士走上邪道的消息,众人绝对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惋惜摇头叹息。
“我不太懂凡人们的规矩,只知道修士都很麻烦。”晚月看向蒙刹,道,“正常情况下,修士会怎么入魔呢?”
“这个我知道,我在这里看过好几次了。”蒙刹还没来得及开口,磷汇就开始抢答,“那些修士好像都很烦恼,有的特别容易生气,有的光是看上去就觉得很阴暗。无论是人界还是九重阙,规矩都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那些凡人羡慕临煞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自然就想要加入我们。”
“凡人转变为魔族,定然要承受巨大的痛苦。”蒙刹的目光掠过那个修士,轻声说,“难怪近日临煞渊的人口增长许多,果然如我所料,是百斩堂背着碧血阁搞鬼。”
晚月问:“就二十几个人,这也叫增长?”
蒙刹侧目道:“无论是临煞渊还是九重阙,增加人口的方式都是凡人修士的选择。九重阙近年来没一个飞升成神的,我们临煞渊却多了二十六个,不算多吗?”
“不算,”晚月不屑道,“凡人多的很。”
“是啊,就算临煞渊和九重阙的全部人口加起来,都不够人界一个零头的。”磷汇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拽了拽晚月的胳膊,“别说闲话了,马上要开始表演了。”
晚月顺着她的目光方向看过去,歌声已停,台上唱歌的歌手不知什么时候退下,灯光聚焦,惨白地打过去,将舞台上伫立的人界修士照得如同一根钉在这里的细长木桩,影子被她踩在脚下,因为身姿过于笔直而显得不真实。
晚月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那个人,她只是冷眼看着,没有任何表示。台上又多了一个魔族,手里拿着话筒招呼大家看过来,招手时身子晃来晃去的,能在两颊的头发秋千般荡出去时看见她耳朵上一排亮闪闪的耳钉。
这个魔族罕见地没染头发,忽略掉瞳孔里的魔族特征,竟然和她身边那位修士像同一类人。她甚至比低头不语的人类修士更心平气和,更像一个情绪稳定的人。
磷汇提醒道:“那就是百斩堂的主人常勒。”
“大家麻烦看一看这里!今天又有一位高贵的修士大人要加入我们的队伍了!”常勒说得大声,就算没有话筒也能听见,台下众人的欢呼此起彼伏,她示意大家安静,将话筒递到那修士面前,“这位小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那修士说,“什么时候开始?”
“这位同学看起来很着急啊,是特意来帮我们百斩堂冲KPI的吗?”常勒笑道,“跟我们具体说说为什么要舍下你们人人向往的正道嘛,大家都是为你的故事来的。”
“我厌倦了看不到尽头的修炼。”那修士声音很轻,没什么感情地说,“练得再好,再炉火纯青,也不能变成神。”
台下听众在她说话的间隔中交头接耳一阵,有人高声说:“古往今来,你们人类修炼不就是为了成神吗?到头来却发现,和这群人一起当魔族比当神仙好!”
那修士微微挪了一下脚步,说:“我不是为了成神才修炼。除了修炼,我没有别的特长。努力却没有结果,我不想要这样的下场。所以我想,成不了好的,那就做坏的。”
“我好像听明白了。就因为没达成想达成的目标,就要和自己的族群划清界线吗?”磷汇像是觉得没意思,低头用桌上的电影票玩折纸,嘟囔道,“人类真是无聊。”
晚月对这种戏码也没兴趣,只是在心里回想着自己是否曾经见过台上那个修士。人间的修士数以万计,她不可能一个个都记得。所以台上那位,她大概是不认得的。
虽然不认识,但晚月大概能理解她的彷徨。临煞渊的魔族大多不拘小节,散漫到见了九重阙庄严有序的街道大厦,也能回临煞渊心安理得地在乱七八糟的窝里躺下。
而九重阙是三界中福利最好名声最响的地方,就连晚月这样性格有严重缺陷的人都能正常生活,人间的凡人当然是挤破脑袋都想在九重阙有一席之地。
凡人与神仙没有区别,只是一个没有得道,而另一个已经飞升。为了达到有资格够得着九重阙门槛的境界,凡人们便开始修身养性,在这条道路上不计后果地飞驰。
这样舍弃一切只为得道的后果便是,除了修炼就没有别的路可走。虽然也有些不进仙门就能飞升的野路子,但误打误撞哪有无数前辈堆砌出的经验有效?所有人都有同样的目标,所有人都往那个目标进发,所有人用着同一本攻略,其中当然会有不能适应而被落下的人。
“听起来像是把我们魔族看成坏的存在了,你这么说,我们可是会生气的哦。”常勒嬉皮笑脸地调侃着,又问,“最后问一句,你最开始是因为什么才想成为神仙的?”
那个修士思考了几秒,在这几秒时间里,台下几乎是屏息凝神等待她的回答。最后,她说:“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能走到旁人不可及的境界,我的家人会以我为荣,我的一切都能变得更好。”
还真是充满功利心,要是这个世界稍微正常点,她也不至于被逼成这样。晚月盯着台上看,注意力却全在那个和天音一个门派的修士身上。那个人能力超群,甚至比许多九重阙的人都强,可她偏偏还是没资格飞升。
那么,她也是因为没能得到想要的成就,就自愿来到百斩堂的吗?晚月心不在焉地想着,蒙刹却说:“开始了。”
晚月回过神,问:“什么开始了?”
“常勒正在引导那个凡人。想进九重阙,就必须心怀仁爱,带着目的修炼的人大概率不会成功。”蒙刹看得认真,皱着眉说,“无法偿愿的落差感愈演愈烈,在接下来的时间就会变得什么都不在乎。这时便被常勒趁虚而入了。”
“九重阙里的人都心怀仁爱?有吗?”晚月飞快地往台上扫一眼,“那我们现在要不要上去阻止她们?”
蒙刹像是早就经过一番深思,果决地摇了头。她没有要出手的意思,晚月也不敢轻举妄动,常勒抬手搭在那修士肩上,她很奇怪,只是被常勒触碰到便颤抖起来。
晚月能感觉到常勒那只手上不带任何不恰当的东西,没有让人不适的毒物,也没有让人痛苦的力道。周围风平浪静,即便如此,那修士脱力般跪下去,原先的茫然和冷漠荡然无存,弓着身子发出一声极其怪异的尖叫。
那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是直接刺破了身体,血一样无法抑制地喷溅出来。晚月想起她以前住的地方,有人会在雪夜里猎鹿,弓弦声和鹿濒死时被握住蹄子发出的尖鸣声仿佛能盖过吞没天地的风雪的呼啸。
常勒服务周到,还跟着跪在那修士身边观察她的状况。那修士像是喉间阻塞,用力咳嗽几下,再抬头看向台下时,光是那眼睛的颜色,就不能被称为人了。
这感觉挺奇怪,倒像是晚月所属的九重阙被这人背叛了似的。不过说到底,究竟是在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走下去还是原地躺平都是那个人的选择,和素未谋面的晚月没有关系,所以晚月不会因此感到愤怒或是沮丧。
她跪坐在台上,台下的魔族为新人加入而鼓掌。常勒又向她伸出话筒,说:“成为魔族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呢?”
那修士依旧是经过几番思考,才说:“我想睡觉。”
常勒拍手道:“睡觉好,睡觉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做的事。成了魔族就不被人间的规矩束缚,我们临煞渊没有规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不用上班学习,也不用早起。”
那修士点头,随便应付几句后便走下台。她没注意到晚月在看她,自己找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下,可能是在规划前路,也可能是在消化陡然化身魔族的复杂情绪。
晚月还在猜她是什么心情,身边的磷汇就捅了捅她肚子,小声提醒道:“那个常勒在叫我们。”
晚月抬头看去,那常勒果然在看这里。她向着晚月和磷汇招招手,问:“那边的两位魔族朋友,能到台上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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