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宿,或是白日睡足了,夜间裴芸反是不大想睡,亦不敢睡,她怕再醒来,这个梦便也醒了,最后实在坚持不住,才断断续续睡了片刻,翌日又因心里揣着事儿早早便睁开了眼。
彼时天还未亮,裴芸看向睡在身侧的谌儿,一颗心前所未有的安定,好一会儿,蹑手蹑脚地披衣下了榻。
她没甚乳水,故而昨夜孩子几次饿醒时,喝的还是乳娘的奶,不过这回他倒也没抗拒,喝饱被拍出了嗝,重新躺回裴芸身侧,不哭不闹,很快睡熟了。
守夜的书砚到四更时分回去歇息了,轮守的宫婢换了人,故而闻见动静,进来的是书墨。
书墨前来换班时,便从书砚口中听说了裴芸留在侧殿和小皇孙一道睡的事,她亦欣喜难抑,高兴她家娘娘总算是缓过了劲儿来。
见裴芸下了榻,书墨匆匆上前,还未开口,就听裴芸低声问:“大皇孙可起了?”
书墨怔了怔,暗暗估摸了下时辰,“按理,应是起了。”
裴芸颔首,“离去耕拙轩尚有些时候,你让大皇孙用完早膳过来一趟。”
闻得此言,书墨抿了抿唇,下意识以为她家娘娘又要训诫大皇孙什么,但还是领命,亲自去大皇孙的砚池殿走了一遭。
书墨走后,裴芸回了正殿,又教人伺候着换了衣裳,才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得殿外响起一阵零碎急切的脚步声,一抬首便见李谨小跑着往殿内而来。
然跨入门槛的一瞬,乍一见得她,他又慌忙缓下步子,略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衣袍上的褶皱,有模有样地朝着她施了一礼,“儿子见过母妃。”
裴芸打量着眼前尚且只有六岁的李谨,不似她印象中那般拔长了个头,眼神依然天真灵动,模样稚嫩,不像十二岁的他眸光冰凉,身形气度已然有了少年姿态。
她静静打量他半晌,忽而弯下腰,朝他伸出手去。
却见李谨双眸微张,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闪过一丝惊恐。
裴芸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心下蓦然有些不是滋味,原来早在这个时候,他便已开始惧怕她这个母亲了。
她扯唇苦笑了一下,怨不得任何人,她自己种下的因,自得自己吞下这恶果。
她收回手,转而落在自己唇角,柔声道:“可是早膳吃得太急了些?”
李谨疑惑地眨了眨眼,照着母亲的动作摸了摸,还真在自己嘴边摸着片糕点碎屑,一张小脸因着窘迫顿时涨得通红。
听说母妃召自己过来,他生怕耽搁太久惹母妃不虞,才匆忙往嘴里塞了一些杏仁酥,急急赶来。
窘迫罢,他忙又拱手道:“母妃召儿子前来,可是有要事叮嘱?”
分明还是个孩子,嗓音也稚嫩,可面对她这个母亲,言行却是如此规矩老成,裴芸低叹口气,晓得这也是教她这个当娘的逼出来的,她抬手示意李谨落座,方才开口道:“也没什么,只已有好几日不曾见你,便想着召你过来瞧瞧。”
裴芸记得,前世她生完李谌后,卧病了一段时日,分外郁郁,除了那日太子来告别,她温柔恭顺地给了几分好脸色外,始终闭门谢客,甚至两个孩子也是不愿见的。
李谨闻言怔了一瞬,听这话,怎好似是他母妃想他了,他眸色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少顷,一字一句禀道:“母妃放心,这段时日,儿子的功课不曾落下,先生教授的文章儿子皆熟读可诵,深领其意,回回通过先生考校……且并未落二弟分毫。”
听儿子战战兢兢地同她汇报着学业功课,裴芸心一凉。
谨儿口中的“二弟”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即如今的裕王李长垣膝下的二皇孙李谦。
李谦比她的谨儿还小上五个月,但因是同年而生,两人四岁时几乎是前后脚入耕拙轩蒙学的。
他虽比李谨小,可无论是学步还是开口说话却都比李谨早些。
裴芸看着李谨而今惧怕她的模样,不禁想起他两岁前,也曾黏在她这个母亲身侧,一步也不愿离开。
彼时裴芸也的的确确娇宠着她这第一个孩子,直到有一回宫宴之上,忽有一家贵妇,蓦然笑着将这两个年岁相仿的皇孙放在一起比较,大抵道她太过溺爱,才至于谨儿到了近两岁仍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且看起来过于依赖母亲,总伸手想着要抱,不似李谦那般走得稳稳当当,还知去寻旁人的孩童一道玩耍。
那贵妇名义上也算是长辈,且向来仗着年岁大说话不客气,加之她家是京中大族,瞧不上她裴芸的家世出身,便以教训的口气明里暗里说了些“慈母多败儿”的话。
裴芸被当众下了脸面,本就难堪,偶一抬眸,便见她那先皇后婆母端坐在那厢静静看着她,秀眉微蹙,一言不发。
她便有些心下发虚,既窘迫又害怕,那时的她原就因着旁人看低而处处束手束脚,唯恐生出什么纰漏,遭了笑话,甚至牵连到裴家的名声,故而宫宴散后,回去的路上,她便不顾谨儿的哭闹,执意让他自己走,也不许旁人抱他,誓必要改了他总黏着自己的毛病。
她也是初为人母,不知如何教养孩子,其实心下也怕了那句“爱母误子”,便也学着板起脸,肃色对待谨儿,从礼仪起居到学业功课,处处严苛,不教他落于人后,尤其是不落二皇孙李谦之后。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因着她无端受人数落,希望他出类拔萃,受尽赞许,其中或也有着她的几分不甘,亦存有想以此证明自己,扬眉吐气,不教任何人轻看的心思。
只后来,那般心思随着年月愈发膨胀扭曲,她对谨儿的严苛也渐渐变了味儿。
裴芸强压下心底苦涩,笑着道:“我们谨儿向来聪慧,功课上自是不会差,可母妃并非想问这些,只想着你毕竟还小,而今正是爱睡的时候,先头要求你早起一炷香温习功课,似是有些过了,就想亲口告诉你,往后每日你可再多睡一炷香的工夫。”
到底是孩子,心思哪里藏得住,李谨霎时喜形于色,但转瞬却又敛了笑,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信誓旦旦道:“母妃之前的决定甚好,所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儿子并不觉困累,是儿子自己想早起的。”
裴芸看着他黑着眼圈,分明倦意丛生,还要应付她说这般子话,只想一巴掌呼在自己脸上。她当真是造孽,才会让谨儿压根不信她这个母亲真心实意的关怀,而误以为她是在试探于他。
她知她的谨儿恐一时间很难再信她,想了想,只得道:“母妃之所以让你多睡一会儿,便是听说你这个年岁,若睡不足,恐对身子不益,就怕届时累出病来,得不偿失;再者,夜间好眠,日间方可精力充沛,自也能更专注听先生授课不是。”
李谨登时恍然大悟。果然,他母妃改变主意,只是为着他的学业罢了。
“母妃说的是。”他心下虽隐隐有丁点失落,但还是恭顺道,“儿子遵命。”
裴芸含笑眨了眨眼,“时候不早,快些去耕拙轩吧。”
李谨应声,临走前又偷着抬眸看了一眼,只觉母妃今日格外和颜悦色。出琳琅殿时,他步子都轻快了几分,心下还想,要是他母妃每日都似今日这般温柔便好了。
此时,坐在殿中的裴芸遥遥看着儿子逐渐消失的背影,笑意却是淡了。
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些。
毕竟过了好几年,他们母子的罅隙已深,终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复的。
她低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至少一切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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