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妈妈王岚。”
北风骤起，大大小小的白色碎片开始缓慢又轻巧地洒向大地。
丁妍眉心一颤，审视着王岚。
王岚带着静电炸毛的头发被风刮得稀乱，扑在脸上挡住大半张脸。
“可能你不记得。”王岚说，“但我真的是你妈妈。”
丁妍依旧没有回应。
她记得。
“我想带她走。”王岚转移视线看着丁妍身后的女人，“她走丢……”
“你想屁吃。”养了丁妍多年的陈虹不干，她一个箭步跳上来，用胳膊肘将王岚往外拱。
王岚反手一推。
陈虹失去平衡，歪歪扭扭地用身子画了个椭圆，眼看就要一屁股坐在烤火盆上，幸亏丁妍眼疾手快抓住了陈虹。
一块瓦片滑落在水泥板上，响声嘎嘣脆，给丁妍吓得一激灵，愣了两秒她才抬头。
站在屋顶补瓦片的丁强连滚带爬地顺着木梯子跳了下来，直直冲向王岚。
“你不要在这给我哇哇叫！”丁强吼。
丁强和陈虹的表现让丁妍很意外，毕竟两口子敷衍地养了她很多年。
他们逼迫她停学，干各种农活、赚钱供弟弟上学……已然开始替她敷衍她的人生。
在这个基础上，丁妍不觉得两口子对她有感情。
“我必须带她走。”王岚很坚定。
丁妍感觉胳膊突然一紧，整个人被丁强拽至身后，她深提了口气憋在喉间，转头看向自己的养父母。
或许……丁妍心想，或许他们对她是有几分不舍的。
“给钱。”丁强喊。
“不给钱休想带走。”陈虹搭腔，“我们可是把她当亲闺女养呢。”
哦，想多了。
丁妍嘴角拉开一抹弧度，用苹果肌挤动下眼睑，将眼里的那抹透亮憋了回去。
关于应该给多少钱双方争执了许久，丁妍木讷地看着烤火盆里的炭由最初的猩红逐渐黯淡，直到彻底沦为灰烬。
“只有这么多。”王岚不耐烦地从腰包掏出一个信封甩给丁强，“多的一分没有，不让我带走我就报警。”
两口子凑近脑袋数完短暂地眼神交流后，丁强往旁边移动两步，不再挡着丁妍。
这场“交易”至此有了结果。
“去收拾行李。”王岚说。
“嗯。”丁妍嗯了声。
丁强家的房子很残破，土墙配青瓦，墙壁新泥盖旧泥颜色好几个层次，茅房处的墙壁甚至已经倒塌一角，不得不用尿素袋子补上窟窿。
好在朝东的一面墙没有坍塌的趋势，依靠墙壁用竹条和稻草搭起来的鸡窝并无被砸的风险。
统共也没几样东西，都谈不上收拾，丁妍用褪色的书包装好衣物，顺手将几周前捡到的小奶猫放进装着书本文具的纸箱，整套过程下来没超过五分钟。
出来后的丁妍在看到王岚已经启动的车子时有点纠结，坐副驾会不自在，坐后座又没礼貌。
她想着要不要先问问王岚的意见。
“你先起开。”王岚降下玻璃窗。
王岚说这话时脸上表情起伏不大，但声音暗哑急促，眼里劲儿劲儿的。
丁妍没明白，却也不多问，抱着纸箱退了几步。
“嗡~嗡~”
车子发出轰鸣声，不知道这看上去像是废车场捡来的报废车是怎么搞出跑车动静的，丁妍脑子也跟着声浪嗡嗡地，猛地一颤，车子朝鸡窝冲了过去。
顿时竹条尽断，稻草满天飞。
自从陈虹生出儿子后，家里的房间不够用，丁妍就搬到了闲置的鸡窝。
她没想到王岚对她寄身于鸡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以她的判断，王岚和丁强两口子对于她的感情应该是一样的。
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对她不闻不问。
“我日你爹爹！”丁强嘴气歪了，“你撞我鸡窝！”
王岚掉好头，又是一脚油门踩到底朝丁强冲过去。
陈虹高声尖叫。
丁强嘴终于正了，但人是呆的。
“别……”丁妍惊讶自己竟然被吓得瞬间失声。
在距离丁强还剩半米距离的时候，车子一个急刹停住。
院子寂然了，所有都定格，只有风雪在呼啸。
“上车。”王岚的喊声打破寂静。
还没从惊吓中走出来的丁妍顾不上礼貌了，她胡乱把纸箱和书包塞进副驾，抱着猫钻去了后座。
有风掠过，丁妍望了眼窗外，吹散青瓦沟壑间薄薄浅白。
“怪我没看好你，让你走丢了。”开了一路后王岚突然出声，带着哭腔，“你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车内后视镜能够看到王岚的眉眼，靠在座椅上的丁妍飞快地转动眼珠扫了一下王岚的眼神。
“谢谢你来接我。”丁妍回应，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以前的记忆丁妍脑子里存留的不多，甚至要很努力才能想起几个家庭成员的面貌，可是那个夏天人烟稀少的草坪，她被人抱走的画面一直记忆犹新，连同陈虹的语气和神情。
“你家女娃我真抱走了啊？”闯进帐篷里的陈虹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手机，“放心，我当亲闺女养。”
所以，不是走丢，是抛弃。
至于是谁联系陈虹抱走她的，丁妍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非要王岚陪着去厕所的奶奶可疑，把两个小孩放帐篷独自离开的爸爸也可疑。
而王岚，虽然今天来这里把她带走了，也跟陈虹表现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但那次的野餐是王岚提议的，八月中旬，热得长痱子的天气。
当然还有一个最坏的可能性——“团伙作案”。
“造孽啊！”王岚的嚎叫打断丁妍的回忆。
由于情绪太激动，王岚不得不暂时把车停靠在路边，狭小的车厢里充斥着她的抽泣声。
丁妍没打算安慰王岚，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连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安慰。
这报废车破破烂烂的没想到空调效果挺好，暖风一直对着吹，脑子晕乎乎的，吹得丁妍有些犯困。
她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后晕沉的感觉才逐渐退去。
然后她就看到了窗外马路对面枯黄的草堆上坐着一个男生，淋雪淋得很沉浸，看岁数跟自己差不多大。
男生也正看着她，眼里猜不出是几个意思。
“路边有个男生。”丁妍说。
“哪儿？”趴在方向盘上的王岚电击了似的一下子弹起来，猛吸了一把鼻涕，“肯定是走丢了！”
王岚慌忙解开安全带，下车朝男生的位置跑过去。
丁妍视线跟着王岚跑。
男生忽然警惕地站了起来。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交流了好几分钟，坐在车上的丁妍听不清楚他们说的内容。
但是凭着男生变化的神色和肢体动作能够感觉到他已经放下防备。
最后王岚对着车的方向用手指了指丁妍，男生歪头看过来，又转回去冲王岚点点头。
本来是坐在左边车门的丁妍看见男生跟在王岚后头，为了男生上车方便，她自觉搂着猫移动到右边车门的位置。
男生裹着风雪钻进车，一双耳冻得通红。
“离家出走多久了？”王岚上车后问，“饿不饿？”
“两天没吃饭。”男生说。
“丁……”王岚吞掉后面那个字，“我椅背后面红色塑料袋里有吃的，你给他拿点。”
王岚从出现在丁强家就没有叫过丁妍的名字，可能不愿意闺女是外姓，也可能压根没记住名字。
这一点丁妍不觉得奇怪，她奇怪的是男生突然抓住她准备拿塑料袋的手。
拔凉拔凉的。
丁妍眼睛大了一整圈。
“你说你接闺女回家的。”男生慢慢坐直了身子，并且还抠了抠丁妍的手心。
这分明是一种暗示。
丁妍完全没懂。
“是。”王岚也看到了男生的动作，有点懵，又重复，“是啊。”
“那你不知道你闺女的名字！”
没等王岚反应，男生光速拽着丁妍窜下车。
突如其来的拖拽动作给丁妍吓一跳，怀里的猫发出一声呜咽瞬间弹开，弓着猫背开始炸毛。
同样炸毛的还有王岚。
这段路鲜少有车辆经过，丁妍被牵着在马路牙子上迂回逃窜，王岚在后面顶着狮子头疯狂撵。
蛇形走位了好几个回合，丁妍跑不动了，她本来想说一声自己的运动细胞不太行。可转念一想，是这个男生突然发癫拉着她要来场追逐游戏。
丁妍后知后觉，甩开了男生的手。
男生握空的手只彷徨了零点零一秒，机智的他立马意识到丁妍累了，整个人挡在丁妍的面前。
丁妍心跳得贼厉害，倒不是因为跟男生面对面的距离太近，而是因为从小就是个运动白痴的她在被拉着跑了个三路十八弯后，心肺跟呛了烟似的难受。
“你先喘两口气。”男生看了眼即将追上来的王岚。
丁妍一听就不乐意了。
这意思是踹完气还得跑呗。
“跑不动。”丁妍呼吸有些急。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男生说。
怎么滴，还是要跑呗。
“我说了我跑不动了。”丁妍语气不爽。
男生捡起路边的枯树枝斜下四十五度点在地上，身姿傲然挺立，仿佛手里拿着的是根金箍棒，而此刻他就是那个拯救苍生的泼猴儿。
“要走一起走。”男生目光如炬，“别怕，我保护你。”
丁妍：“……”
捡了一个大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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