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衔羽再醒来,是在一片陌生的环境里,上一段的记忆回溯,就只剩下了他走在去公司的那条路上。裴衔羽记得自己闻见了新出炉的面包的香气,抬头去望那家新开店铺的时候,迎面朝他走来了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人。他原本没有刻意关注,注意力全放在还没得手的早餐上,但余光里瞥见那个影子,样子熟悉得像是刑淮臻。只是直觉并没有让他想去亲近,那存疑的一点甚至驱使着裴衔羽在经过时故意稍稍侧身避让了一下。事实证明,职业素养为他带来了警惕,也就是这一避,让那一击躲开了要害。
他的腰侧一凉,一柄短刀狠狠捅了进来。吃痛之际,裴衔羽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抵抗,尽力阻挡第二刀来袭。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滑下来,他不用多想也知道那是血,可是思考没快过行动,裴衔羽条件反射一样低头去看了。
红色的,像鸽子的眼睛。
他面前的一切突然间有了重影。
这显然是在行凶者意料之外的状况,慌神的一刻,已经有人发现了异样。对方来不及再补刀便撒腿逃离了现场,只留下一个人裴衔羽蜷缩在地上。
他从没有伤到动骨,也从没感觉有这么痛过。意识濒临溃散的一刻,裴衔羽满脑子只有那一个人,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父亲。他在那一刻体会到了前辈临死前几十分之一的痛苦,他也怕再也没机会睁开眼睛,他对刑淮臻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说完,他们还有好多好多误会没有释清。
果然险境会暴露人们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记忆到此中断,裴衔羽晕了过去,也感觉不到疼痛,再睁开眼,就待在了这间他一点也不认得的房间里。身上没有特别强烈的不适感,应该是有人喂他吃了止痛药,伤口也包扎过了,有一杯水放在床头。
是温的。
天还没有黑,他能看见自己的位置是在二楼。房间整体的色调是米色的,布置也很温馨,是他会喜欢的样式。裴衔羽推开被子下床,扶着墙走了几步,把门打开了。门外是一个不大的中厅,只是仍然被布置成卧室的样子,窗边还放着一张双人大床。
二楼的面积不大,卧室紧连着室外,门前还有保镖站岗。这架势吓得他有些不敢动了,裴衔羽这才突然想起来陌生环境的危险性,但以他的待遇来看这也不算是绑架,躲在门背后窥望了一阵,他才终于听见楼下传来了模糊的动静。应该是这家的主人回来,刚吩咐了佣人准备用餐,紧接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级一级越来越近。
愣了两秒,裴衔羽才意识到对面是冲这里来的。他连忙缩回头想躲回床上装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他费力挪了半天,离床边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时,门轻轻被推开,裴衔羽僵硬地转过头去,却突然间松了口气。
刑淮臻。还好,是刑淮臻。
他因为熟悉的面孔而掉以轻心,理应觉得自己脱离了危险了。
刑淮臻走进来,只说醒了,然后递给他一只手,问裴衔羽还能走路吗。他说行,但是刚被扶着走了两步对方就停下了,刑淮臻一把将他横抱起来,裴衔羽一愣,便挣扎着要自己下地。
“别动,小心挣到伤口。”他的语气很平常,但是是不容拒绝的。刑淮臻小心翼翼护着他的伤口,不让外套蹭到纱布。这个姿势僵硬得连下楼梯都略显吃力,即便到了一楼,他还是不肯让他自己走。裴衔羽被一路抱进了餐厅,佣人拉开椅子,刑淮臻这才肯放他下来了。
“这是哪?”他直到坐下才想起来开口询问,刚刚下楼的那会裴衔羽只顾着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刑淮臻低头拿着叉子叉自己盘子里的煎蛋,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慢吞吞地吃了一阵之后,才肯说这里是安江以北的郊区。
“怎么不回家?你把我放这里干什么?”裴衔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傻傻以为这也许是家里安置的另一套房子,“爸呢?”
“他在家。”刑淮臻用西蓝花蘸了一点黑椒酱,余光瞥见裴衔羽已经毫无戒备地拿起了餐具,“你先暂时住在这里,家里不方便让你回去。”
“是出什么事了吗?”他将一口送到嘴边的食物停下,但裴衔羽的心还没悬起来就先放了下去。以他的了解,刑淮臻的脸上从来藏不住事,他还能坐在这淡定悠闲地进食,就已经比任何劝慰都能让他安心了。
“不是大事,具体的不用你操心。”刑淮臻果然是这么答的,“资金链有了一点小的变动,不过很好应付。只是家里最近要会客,知道你不喜欢应酬,所以就从医院直接送你过来了。留在郊外,安静,也好养养伤。”
他不肯让裴衔羽看不到的那半张脸上的阴郁轻易暴露出来,他们相对无言地吃完一餐,刑淮臻又要伸手抱他上楼。不过这一次,裴衔羽没有再抵抗,样子是有些乖顺的。他靠在他的胸膛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感受那份温暖。裴衔羽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这么一次,他不要去想什么束缚什么桎梏,他也不要在乎这个位置上是不是已经有了别人了。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还是那般安静、温和,像刚抖落了一身风雪的鸽。羽毛被人抚摸、舒展,主人担心它惹了伤寒。裴衔羽装作不经意样子地提起那个行刺的人,刑淮臻给他的回答是正在调查,不过可惜只说了两句就已经有人先困倦了。于是他退了出去,没等待裴衔羽没勇气出口的那一句挽留。他睡得很沉,像是被剥夺了思考,一夜无梦。
但这只是起初。
刑淮臻每天会在傍晚回家,陪他吃一顿晚饭。几天之后,裴衔羽才知道他从不在这里过夜。他不能下床的时候,会坐在桌边写一点零零碎碎的稿子,裴衔羽注意到他的设备全都连不上网,但也只当是郊区,信号不好罢了。
然而奇怪的不止这一点。
能下地走路之后,裴衔羽把宅子里里外外都转了一圈。这里很大,大到他觉得清冷,家里佣人不少,但裴衔羽仍旧觉得寂寞。当他提出要出门的时候,刑淮臻已经三天没回来过了,可所有人都回绝了他的提议,也不肯透露他们口中“二少爷”的任何一点行踪。
裴衔羽这时候才意识到不对劲,但他没有表现出反常,鸽子拼命高飞,终于撞到一张透明的网。别墅外一面是望不到边的绿色草地,一面是没有尽头的灰色公路。裴衔羽站在顶层,才勉强望见城市边缘的一座钟楼,可是教堂离他太远,他还不足以听见钟声。
也是他记不清的这第几天里,他除了一台下满了各种各样影视文学作品的电脑什么也没有的日子里,裴衔羽第一次有了怀疑。他开始明白能不能出门和伤口愈合得怎样根本没有关系,他以为派来保护他的保镖要顾及的根本不是他的安全。
刑淮臻是怕他逃跑。
裴衔羽不想乱想,但他不能乱跑,就只能在思维的旷野上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逐渐拐进死角。他后怕,他甚至不敢想他是怎么受的伤。那个身形那么熟悉的人,那个捅了他一刀都不敢下死手的人,那个查了那么久都没有音信没有报复动机的人。
会是谁呢?
裴衔羽心里有答案,但他不敢认。
他怕是刑淮臻。
他怕是刑淮臻。
那他被囚.禁在这里的目的呢?怕他被人寻仇?可是刑淮臻亲手给了他一刀。怕他逃跑,怕他再走一个五年?大抵是了。刑淮臻还爱吗?他弄不清楚。报复?还是病态的控制欲?裴衔羽更说不好。他不清楚他是如何同父亲交代的,自己在外界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刑淮臻是怎么解释的,还是他和别人一样装着毫不知情,着手伪造一个死亡证据,好把他一辈子关在这里。
要他做什么?禁.脔吗?一个丧失了被爱权利的泄欲工具,用来补全少年时没能全然得手的遗憾吗?
这是裴衔羽在一个藏得很隐秘的柜子夹层里翻到数十样没拆封的情趣用品时所想到的一切。然后他紧接着可耻地想着,太好了,刑淮臻还没和别人用过这些。
他是疯了吗?
就因为是他什么都可以吗?
裴衔羽表面上装作毫不知情地度日,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对自己施行精神虐待。他在想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一切时哭了,可是裴衔羽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哭。
性是爱的仪式,那如果只有性呢?
上帝留给爱的语言,都早已在性乱中丧失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因为这些莫名流泪,裴衔羽见得多了,只是从没有想过这些会发生在他身上。流泪过后,只剩他对自己的放声嘲笑——
刑淮臻终于回来的那一天,他得到通知,于是提前把自己收拾好了。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过晚餐,甚至坐在一起看了一会电视,只是一直没有人开口说些什么。往常先提起话头的总是裴衔羽,而刑淮臻只是回答上几个字,他察觉到了他今天的不对劲,也明白自己是被识破了。刑淮臻没想过能瞒过他,但这一次他想等裴衔羽先开口,他想让裴衔羽先开口。他要让他知道一个他的五年,该拿什么来当代价。
指针过了十点,那是裴衔羽那一天里第一次肯开口和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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