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噩梦
“我自高崖坠落,跌入尘埃,灵魂无处安放。”
夜幕之下,程洛孤身立于悬崖之上,身后是万丈高崖,身前是一个渐渐离她远去的背影。
十二岁那年开始的噩梦,迄今萦绕着她的夜晚,挥之不去。自去年开始,悬崖上无预兆出现一个模糊的背影,大雾缭绕,她无法看得真切。可能是许祈海,可能是程鹏飞,也可能是林青园,是过往曾经转身离她而去的人。
她没有追上前去,而是回头直视崖下深不见底的恐惧,纵身一跃。耳畔呼啸而过的风预示着她正急剧下坠,无助、恐慌将她吞噬。
这场噩梦困住她八年之久,一次次从悬崖坠落,跌入暗无天日的深渊。她的心从未得到安宁,入睡意味着无止境的噩梦。
惊醒时程洛冷汗涔涔,手臂上多出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她并不在意,爬起身静坐片刻以平复心情。
白天酷热难耐,好在傍晚时分下起暴雨,洋洋洒洒下了一夜。夏日的雨比起其他季节格外受欢迎,在程洛这里却是个例外。
一进入雨季,程洛的心情总是分外低落,身体上的反应同样强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手臂和大腿上成片成片地起红疹。醒着的时候尚且能够忍耐,实在忍不了便摔摔东西转移注意力,可睡着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
幸好只是挠破皮,养一养总归不至于留疤,她抱起睡在身旁的球球出到露台上。球球是一只美短虎斑猫,初一时奶奶徐依连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至今已陪伴她九年时光。
露台上搭着爬满风车茉莉的木架,因着花期刚过,叶子上稀稀疏疏挂着几朵迟到的小花。原本风车茉莉一年开两次花,徐依连去世后程洛疏于打理,秋季已不再开花。
程洛畏热且懒得动弹,地板上满是被雨打落的残花与落叶,一派萧瑟景象,连带着躺椅一并遭殃。她不是个惜花之人,径直踩了上去,一手抱着球球,另一只手拿块毛巾往躺椅上胡乱擦拭,随后慵懒地躺上去。
花架下挂着两排陶瓷宝可梦风铃,风吹日晒下依稀可见岁月痕迹,这些小玩意是在徐依连去世后才装饰上去。风铃随着微风的吹拂轻轻摇摆,发出灵动的叮咚声,轻盈柔和。
叶片上残留的小雨滴不时伴着风铃声滴落下来,一人一猫都懒得动弹,任由雨滴落在身上。偶有疾驰而过的车辆,打破老城区难得的寂静。她静不下心,一切的一切。
纵横交错的马路上街灯通明,远处的摩天大楼更是光芒耀眼,加上随处可见的广告灯牌,整座城市沉浸在灯火的海洋中。
纵使她的生活七零八落,残破不堪,外头的世界仍旧按部就班地运作着。鸟语花香,灯红酒绿,没有什么会因为她的悲伤而发生一丝变化。
过去一年里,在楚沛医生的帮助下,程洛不再彻夜难眠。可那座寸草不生的悬崖依旧三天两头出现在她的梦境当中,一遍一遍提醒着她:她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梦醒,雾散。
毕业如期而至,程洛的脑海里不时回荡着许祈海曾经许下的约定:“等你毕业,我再带你去泸沽湖,到时更有意义。”
许祈海虽然食了言,程洛却不愿意,即便最后是她一个人的约定,她也必须去兑现。如果不跟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时间的指针只怕仍会停滞不前。
她决定一个人踏上云南的征途,回到一切最初的起点,跟许祈海彻底告别。不过在离开江川之前,她必须先去一个地方。
楚沛接到程洛的信息之后张罗着众人将绿洲精心装扮一番,墙上粘着气球,彩带,中间更是拉着一张横幅,上头写着:庆祝程洛大学毕业,愿前程似锦,所向披靡。
前天宋楚恬在家中开了毕业派对,不胜热闹,楚沛也受邀前去,所以知道程洛当天缺席。今天他特意为程洛补办一场,以免程洛落下遗憾。
一踏入诊所,程洛头顶突然传来“嘭”的一声,无数彩带从她眼前飘落,她吓得魂儿都差点飞走,半天没缓过劲来。
白茫茫一群人冲出来将她围作一团,毫无预兆唱起歌来:“祝你毕业快乐~祝你毕业快乐~祝你毕业快乐~祝程洛~毕业快乐~”
好不容易熬到歌曲结束,楚沛捧来一束花递到程洛跟前,脸上绽放着真挚的笑容:“毕业快乐!”
四周尽是举着手机的人,对于程洛这种有着社恐属性的人,可想而知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僵硬。在心理咨询诊所庆祝大学毕业,她当属头一人。几分惊喜,几分感动,但更多的是尴尬,她只想快些逃离。
程洛迅速接过花束,嘴里不停道着谢,内心默默祈祷这一切能尽快结束。她的小脑袋瓜里正寻思着如何开溜显得自然些,一个护士姐姐端着蛋糕走来,众人再度爆发出欢呼声。
程洛长叹一口气,满脸无奈地望向楚沛。
楚沛视若无睹,直冲她招手:“快过来吧。”他眼角眉梢皆带着笑意,手上示意着她快些接过塑料刀。
程洛自然能感受到绿洲医护人员的善意,加上她素来好甜食,并没有拒绝递到手边的蛋糕。
楚沛见状松了口气,策划活动时他最担心程洛会中途甩脸子,那样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吃完蛋糕进到诊室后,程洛才稍微放松下来。刚一坐下,楚沛便递来一个小礼盒:“对了,这个送给你。”
程洛迟疑地接过礼盒,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楚沛在她对面坐下,不急不缓说道:“毕业礼物啊,祝贺你顺利毕业!”
“毕业有什么好庆祝的,谁都会毕业。”程洛低声嘟囔着,当着楚沛的面直接拆起来。
楚沛嫌弃地阻止她:“你不能等回去再拆吗?非要当着送礼人的面。”
程洛理直气壮反驳道:“我刚问过你,你没说里面是什么。”
“种子,我听恬恬说你家有个小院子,正好可以种。”
程洛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楚沛,楚沛摆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至于是什么种子,等你种出来之后就知道了。”
程洛听完索性不接着拆,将小盒子随意放回桌上:“没兴趣。”
“你难道不想见证一株植物的生命历程吗?亲手培育,灌溉,施肥,修剪,直至最终长成。”
“不想。”程洛语气里透着不耐烦,她哪来的心思捣鼓花花草草。更何况一个心理医生,正经该治的病也没见他治好,她没发脾气已经算是给足面子,还是看在诊所为她庆祝一番的份上。
“带回去吧,等你想种的时候再种。”楚沛早料到程洛的回答,并不气馁。
程洛不再同他啰唆,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会离开江川一段时间,两到三个月,你开多点药给我。”
楚沛一听敛了笑意:“去哪儿?”
“别问那么多。”
楚沛试探问道:“跟恬恬一起吗?”程洛在绿洲接受失眠、抗焦虑治疗一年以来,仍旧未能对他敞开心扉,是个十分难搞的病人。
“我一个人。”虽然宋楚恬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两人高中、大学皆在一个寝室。但是,云南是她与另一个人的约定,她并不想宋楚恬掺和进来。
“恬恬知道吗?”
程洛彻底恼怒,径直站起身来:“废话真多,开单子给我。”
楚沛深呼一口气,然后如同往常一般叮嘱道:“记得按医嘱服药,不要多吃,也不要忘记吃。”
程洛接过单子,抬脚走人,一刻不多作停留。
楚沛忙叫住她:“等等,你的毕业礼物。”
程洛在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楚沛无奈起身拿起盒子递给她。程洛心想楚沛好歹是长辈,不接未免过分,犹豫片刻终于伸手接下,低声道了句谢谢便匆匆离去。
楚沛苦笑着摇头叹道:“怼人的时候嗓门倒挺大,感谢的时候声音只在喉咙里,别扭什么呢。”
领过单子后程洛一头雾水,虽说每四周复诊一次,可每次皆由宋楚恬陪同前来,药自然也是宋楚恬替她取的。以往固定周六下午复诊,今天纯属临时起意,没有带上宋楚恬,所以她并不知道接下去的流程。
左右为难间,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十分友善地开口:“程小姐,药得去一楼大堂取,您先在这坐会儿,我去帮您取。”
“谢谢。”程洛没有拒绝,因为她确实需要帮助。
绿洲心理咨询中心是江川一家高端心理咨询诊所,楚沛是诊所的合伙人之一,也是宋楚恬的表哥。因着这层关系,楚沛对程洛可谓尽心尽力,她在绿洲更是享受着VVIP的待遇。
过去的一年浑浑噩噩,程洛未曾过多留意身边的人和事,这一年在她生命当中好似一段空白的存在。如今细想起来,她发现自己压根不记得如何度过,一切似乎由另一个人替她完成,她的心始终遗落在大三那年的夏天。
大四基本没有课程,403宿舍里,林玫萱答辩完直接回老家,董菲去了银行实习,宋楚恬则在爸爸宋征的安排下备考公务员。
而程洛,一个人待在家里,大部分时间窝在二楼画画。
由于楚沛叮嘱过宋楚恬不要让程洛一个人长时间待着,所以每逢周末宋楚恬都会到忠义路陪她。一年时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间她们皆已顺利毕业。
领完药,楚沛气喘吁吁追上来喊住程洛:“你怎么过来的,要送你回去吗?”
程洛摇头婉拒:“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
楚沛并不勉强:“好,那你注意安全。”
走出绿洲大门,阳光洒在程洛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阴霾。她低头看着楚沛送的礼盒,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白楚沛和绿洲的医护人员都是出于好意,但她的心事却无法与他们分享。她需要的不是欢庆,而是整理自己的思绪,直面她一直逃避的现实。
她将盒子收好,迈开步伐,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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