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九皇子

最终查实,竟是当年一位后宫嫔妃因心生嫉妒,暗中买通人手,调换了其中一味药材。

加上那位险些受害的贵妃娘娘也出言求情,言明楼晟此次回京立下大功,该给他一个赏赐,皇帝权衡之下,终于大手一挥,赦免了楼丘迎的罪名。

苗青臻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几名被紧急请来的医师面色凝重地进进出出,聚在角落里低声絮叨着,最终都无奈地摇头,说楼掌柜这病是多年亏损太过,心气郁结,沉疴已久,怕是……难治了。

楼晟的父亲楼丘迎,当年本是太医院中有名的圣手,只因负责为极得圣宠的贵妃娘娘安胎时,出了天大的差错,才被下了牢狱,受了重刑。

陛下年事已高,子嗣本就艰难,在得知贵妃竟奇迹般地怀上了龙种时,激动万分,视若珍宝,立刻召见了太医院所有臣子,要求以万全之策保证贵妃和龙子的安全。

这个孩子,几乎是皇帝身体尚且康健、国祚有望延续的证明,其重视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可偏偏,就在贵妃服用了楼丘迎亲手调配的安胎药后,竟险些小产。

楼丘迎就此被安上了谋害皇嗣的弥天大罪,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苦苦煎熬了数年,如今,终是等到儿子归来,拼尽全力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可几碗精心熬制的药汤灌下去,楼丘迎非但不见起色,气息反而愈发微弱,像是风中残烛。

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转眼就吐了一半出来,混着酸腐的气味。

楼晟沉默地拿起干净的手巾,将那秽物一点点擦拭干净,动作仔细,没有流露出半分以往的不耐与急躁,只是安静地伺候着父亲重新躺下。

然而,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楼丘迎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呕出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溅在了楼晟匆忙俯身过来的衣襟上,刺目惊心。

楼晟眨了眨眼,看着自己衣衫上那迅速洇开的、温热的血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冲去找医师。

“晟儿……” 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叫住了他。

楼丘迎躺在那里,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胸口剧烈却无力地起伏着,他显然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着,轻轻拍了拍楼晟紧握成拳的手背,声音微弱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你长大了……爹……终于是等到你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怜与欣慰,这眼神如此柔软,充满了迟来的温情。

可楼晟看着这眼神,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他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执拗:“你别想就这么算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一定要让那个女人下去陪你!”

楼丘迎望着儿子那双赤红、充满了恨意与痛苦的眼睛,泪水瞬间决堤,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不停地流淌,浸湿了花白的鬓角。

夜里,烛火摇曳,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

楼晟趴在桌子上小憩,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剧烈颤抖,战战兢兢地、极其缓慢地伸过去,轻轻探向楼丘迎的鼻下。

指尖感受不到一丝温热的气流。

那片皮肤,冰冷,静止。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起伏,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这个折磨他已久的世界。

楼晟的身体猛然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颓唐地、毫无预兆地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视线开始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楼晟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张开,想要嘶喊,想要痛哭,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压抑的气音。他徒劳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掐入臂膀,却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冰冷。

府中众人闻讯赶来,见此情景,无不唏嘘叹息。

都说楼掌柜好不容易洗刷了冤屈,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谁曾想,终究是没能熬过去,他们低声议论间,又忍不住感慨,看楼家这小子此番回来的手段和魄力,恐怕日后的成就,要比他父亲更甚。

楼晟将自己反锁在房里,整整一日,水米未进。

苗青臻心里同样堵得难受,但他知道,这种时候,总要有个人强撑着,料理这一切。

院子里很快挂起了惨白的幡旗,门楣上系上了表示丧事的挂缨,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沉闷的气息。

到了第二日,紧闭的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楼晟走了出来。

他整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

苗青臻正强打精神,张罗着安排前来吊唁的宾客和诸多杂事,楼晟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样,只说了三个字:“辛苦了。”

小苗儿似乎也感知到这沉重的气氛,不吵不闹,乖乖地跪在楼晟身边的蒲团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楼晟低垂着纤细的脖颈,那模样,像是连魂儿都跟着一起飞走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孩子身上,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伸出手,将那个柔软的小身体轻轻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真实的温度。

夜里,浴房里水汽氤氲。

楼晟赤身坐在宽大的浴桶中,热水没过胸膛,他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眼神空洞,呆呆地任由苗青臻用湿布替他擦拭身体。

手臂无力地垂在桶沿,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突然,苗青臻停了手上的动作。他没有说话,只是俯身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抱住了楼晟**的、湿漉漉的上身,将他的头按在自己依旧穿着衣衫的肩头。

这个拥抱沉默而用力,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寂静中,苗青臻清晰地听见,怀里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啜泣声,像受伤幼兽的哀鸣。

苗青臻扶住他不断颤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哭出来吧,别忍着。我已经把下人都遣到远处去了,没人听得见。”

这句话像是终于撬开了某种坚硬的外壳。

楼晟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他猛地回抱住苗青臻,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放声痛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混着热水,浸湿了苗青臻的衣领。

他在悲恸的间隙,发出模糊而狠戾的誓言:“我要杀了他们……一个都不放过……”

后来的事情,在楼晟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苗青臻用厚实柔软的被子将他裹紧,安置在床榻上,然后自己也和衣躺在他身侧,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四五个时辰。

他在混乱的梦境中浮沉,恍惚间又回到了幼年。

母亲“离世”后,他在学堂里被其他人嘲笑、排挤,那些隐约知道些内情的人,用鄙夷的目光看他,也看不起他那“懦弱”的父亲。

年幼的楼晟也曾在心里狠狠地骂过父亲,骂他是个没用的废物,一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一个连妻子都留不住的、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他梦见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自己扛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执意要离家出走,去找回母亲。

父亲楼丘迎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追赶,嘶哑地喊着他的名字。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冲上额角,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他躲在一处断墙的阴影后,偷偷看着父亲追到他刚才停留的地方,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深切的担忧,像个无头苍蝇般在原地打转,上蹿下跳,却既追不上儿子,更害怕彻底失去他。

年幼的楼晟就那样冷眼旁观着,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荒诞又可悲的闹剧。

楼丘迎此人,性格就像沉静温和的大海,宽厚得近乎懦弱,从未听过他抱怨命运,也从未与人争夺过什么,在很多人眼里,甚至蠢得有些离谱。

可就是这么个“蠢笨”之人,独自一人,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将年幼叛逆的他抚养长大。

丧礼期间,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吊唁者。

皇上的九皇子李渊和。

他是养在那位贵妃名下的独子,如今已二十有八。

李渊和生母出身不算极高,只是礼部一个员外郎的女儿,但他本人却是出了名的聪明睿智,从小便展露出过人的才智,行事沉稳练达,在朝野上下颇有声望,百姓也对其赞誉有加。

陛下更是将尚书令的独女指给他做了正妃,恩宠可见一斑。

他今日并未穿着皇子常服,也未戴冠,只一身素净的常服,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黑发。身后跟随着一众低调的随扈。

他向着楼府的下人要了一炷香,在灵前缓缓闭上眼睛,脸上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天悯人的沉痛表情。

然而,在楼晟眼里,李渊和此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用一层虚伪的假面,试图掩盖他们皇室犯下的罪行。

是他们冤枉了他的父亲,让父亲在牢狱中受尽折磨,含恨而终。

如今人死了,却又来这里假惺惺地祭奠,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过错,表演着毫无真心的悲痛和悔恨,这让楼晟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翻涌的厌恶。

李渊和上完香,走到楼晟面前,语气沉痛地表示,父皇心中有愧,定会补偿他们楼家,毕竟当初是听信了小人之言,才酿成今日悲剧。

楼晟内心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吐出来,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感激的神色,说出违心的、感恩戴德的话。

这样的虚伪与伪装,是他平生最为厌恶的东西。

楼晟低目光低垂,下意识地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能让他感到一丝安稳的身影。

可苗青臻呢?

可是,苗青臻和小苗儿都不在灵堂里。

他借着整理衣冠的间隙,悄然退到后院。

在一处月亮门旁,他找到了苗青臻。

苗青臻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紧绷,透过微开的门隙,定定地望向府外。

一辆外表极其考究、威武气派的马车正缓缓驶离,车辕和车轮都是醒目的红漆,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那是宫里配备给皇子规制的马车。

车辙倾轧过地面发出声音,直到不再有车轮的声音,苗青臻才转过身来。

没成想他一回头,楼晟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眼神深邃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什么,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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