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讨一般行过半片村庄,崔灵安和房艾终于凑到了三十块,走到最后一家,他们却停了下来,没有敲门。
“他家……”房艾看着紧闭的门关,心里打退堂鼓,便扯了扯崔灵安的衣角,问他:“还去吗?”
“去。”
崔灵安说得坚定,做的也坚定。他敲门时未曾有片刻的犹豫,就好像他任何事一样,再多的喧哗也拦不住他。
门开了,缝里探出来半个人身,冷淡地看着来客。
“来做什么?”张荣阳问。
崔灵安重复着那些话,双目恳切地看着张荣阳。他已经说了上百遍了,此时的嗓音,就恍如是枯竭的河溪,干涩得厉害。
“桩子叔不是给你那么多钱,你借我点儿吧……”
这话可把张荣阳吓得不轻,浑身冒冷汗。他左右瞅瞅,确认没人听到,才把两人拉进家里,哐一声砸上了门。
他半俯着上身,逼近崔灵安:“你故意说这个,要挟我是吧?”
这只不过是一时情急下,自然而然从脑袋里滚出来的话罢了。崔灵安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看他脸上暴出的青筋,抖着的眼皮,还有一耸一耸的鼻翼,突然间改了念头。
“是的,你不借我钱,我早晚给你疏漏出去。”
张荣阳咬着牙,从牙缝里呲出来三个字:“借多少?”
村里很少有富裕人家,先前那些户都是三毛四毛地借,崔灵安在拿捏,借多少不会让自己屈得慌,又能在张荣阳的容忍范围之内。
最后他说:“五十。”
这个数目,对于从前的春苗一家,是决计拿不出的,可今非昔比,他家现在攀上金枝条,有钱了。
张荣阳暗暗地思索了一会,最后应了下来,说隔日把钱送到他家,只是有个条件:“此后你我二家,除了这笔债,再无干系。”
“好。”崔灵安心里难受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
可一旁的房艾,却默默地红了眼。
房艾偷偷朝屋里瞟去,房门紧闭,只有一扇沾着灰痕的窗,还有窗内依稀可辨出轮廓的妇女。
他心里凄然地想,那么好的春苗姨,再也不会待他好了。
原来人总是到了失去时,才晓得拥有的好。
曾经他娘待他好,可他娘去了天上,后来对他那么好的春苗姨,也要与崔家划清界限了。那些大人们所谓的永远,都是在扯谎,这世间根本没什么长久,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云海一现,而后穷尽。
崔灵安和房艾回到家,发现崔灵暖在哭,缩在炉旁,边哭边骂。
她说的含糊,但骂人的气势凶狠,崔灵安搞不清头绪,跑去问大姐,四妹这是咋地了。
“她有个同窗,叫张因及,我跟灵暖去他家借钱,被那小孩好生嘲讽了一番。”崔灵文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崔灵安心里冒火:“他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崔灵文苦涩地笑了笑,“无非就是说咱家穷呗,说也就罢了,咱家就是穷得揭不开锅底,可他说完还不让他爹借钱,把灵暖气得不行。”
“我找他去。”崔灵安撸起袖子,就要朝外走。
房艾也赶紧把袖子卷起来,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哎哎,你俩——”
崔灵文在后面追了几步,但终归是力不从心,没跑几步就跟不上了,只好看着他俩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张因及家里还算有些小钱,院子里的摆设就跟别家不同,冒着股贵气。
崔灵安原本是气焰嚣张,可来到他家院里,又被这欣欣向荣的院景压下了半分,只剩吊着的几口自尊,还不肯落下。
“张因及,你给我滚出来!”
被喊到名字的男生,从屋里走了出来,步调不紧不慢,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
“喊小爷作甚?”他停在崔灵安面前,有些好逸恶劳的味道。
崔灵安握紧了拳头:“你跟我妹道歉!”
“道歉?”张因及兀自笑了起来,“那你让你妹自己来啊。”
崔灵安的脸色更臭了,隔着几步,房艾都能感觉到他的坏脾气。
张因及抱着胳膊:“让你妹自己来,我跟她道歉。”
见崔灵安不为所动,张因及又道:
“只要她肯来,念在以前念书的交情上,我就让我爸把钱拿给她。”
孰重孰轻,崔灵安还是掂量得轻的。
他压下卡在喉头的火气,忍着脾气说:“你说的话,我会转给她,但来不来是她自个儿的事,我做不了主。”
张因及哈哈笑了起来,而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她会来的,绝对。”
崔灵安甩袖子走人了,房艾也赶忙把袖口撸下来,跟在崔灵安身后,跑了出去。
那痞儿哥说的话,崔灵安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崔灵暖。
崔灵暖慢慢停止了抽泣,然后搓着眼睛问:“钱……钱够了吗?”
两边借的凑起来,再加上未到的五十块,还是不够,还差四十多。
崔灵文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够咱也不去,让你三哥自个儿想法子去,”翠云愤愤地瞪着崔灵安,“那叫因什么的小子不知道揣着什么坏心眼子哩,咱躲都躲不及,可别傻不愣登地送上门,中了人家的下怀。”
崔灵安觉得翠云说的在理,也劝妹妹别去,钱的事,他再想想办法。
又这么东拼西凑地借了五六日,能给借钱的,崔灵安基本上都跑了一圈,可是还差二十多块钱。
晚上,他们几个聚在一起数钱,数完最后一张,所有人都不做声了。
“这么样子吧,”崔灵文率先破了安静,“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也还能凑十来块钱。”
这是无路可走后,最后一个办法了。
次日,他们弟兄几个,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搬去了西苄市,蹲在市场上吆喝,叫卖。崔灵暖看着空荡的家,躲去角落抹了好一阵眼泪,然后趁着乱,从家里溜了出去,偷偷来到了张因及家。
张因及是什么顽劣东西,她再清楚不过。来的一路上,崔灵暖早想好了,要是张因及耍无赖,不道歉也不给钱,她就在他家门口撒泼大哭,把张家的脸面给丢尽。
想是这么着,可真到了张因及家,崔灵暖整一个人都傻住了。
他家里大人都去地里干活了,张因及是从学堂逃了课回来的。见崔灵暖来,他没再像前几日那般气焰嚣张,也不似在旧日学堂上那般死皮赖脸,而是热情异常,给崔灵暖拿糖饼吃,送她小蛐蛐,还亲自给她剥橘子。
“甜嘛?”看崔灵暖把橘子含在嘴里,张因及眼巴巴地看着她。
崔灵暖咂了咂嘴,感觉这砂糖橘实在甜得齁人。
“甜。”她对张因及笑了笑,以示感谢。
谁知道这小子见笑得意,又从屋里扒拉半天,找出来好多私藏的零嘴,一股脑地全塞给崔灵暖:“你吃!”
崔灵暖实在承不了这么隆重的歉意,连忙推辞,躲开他说:“好了好了,我不生你气了。”
虽明说了不气,可张因及还是没个完,拉着崔灵暖聊东聊西,最后崔灵暖实在坐不住了,终于忍不住问:“那啥……钱什么时候能借我呀?”
“哦哦对!”张因及连忙从椅子上跳起,趴在床边,往床底掏了一会,掏出来一张十元的大票。
他欢喜万分地塞到崔灵暖的手里,二人手指不经意间碰触,把崔灵暖吓得缩了手,转身就要跑。
但张因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崔灵暖的手腕。
“你干什么?放开我!”崔灵暖的声音里透着惊恐。
毕竟不是**岁不知羞的玩孩了,上了学堂的,都明白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
张因及赶忙松开了她,抱歉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要拉你的,我就是,我就是想跟你说个话儿。”
“你想说啥?说。”崔灵暖还是戒备地看着他。
“这个钱,你……不用还的,”张因及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爸不给借,这我从他那儿偷的。”
崔灵暖怔住了。
“你别跟你家里说哈,你就说——这是你捡到的。”
崔灵暖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这是我第一次偷钱,”张因及说得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抬起眼角,偷看崔灵安,并压着音,怯生生道,“我真的不坏,你别讨厌我。”
崔灵暖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坚硬,突然被砸得发了软。
崔灵暖不是傻蛋,她知道如果说是自己捡的,那万般是没人信的。
所以她编了个莫须有的债主,说那债主叫崔大及是乍庄人,识得崔大成,才借了她这么多。
虽然崔灵安早已去乍庄借过了钱,但毕竟对那里不熟,只当是自己遗漏了哪家,便拿了笔,把那人的大名记下,并在后面注了个“10块”。
就这样,勉勉强强凑了一百四十八块三毛六,最后还差了的那点,是翠云给垫上的。
她嘴上骂骂咧咧,骂崔灵安是败家子,是赖子精,是祸害,可她到底还是把最珍爱的首饰当掉了,换成纸票,边骂边扔给崔灵安。
连杨来的那日,崔灵安很紧张。他把早已数好的钱送上去,连杨坐在高堂之上,一张张清点后,确认数没错,就起身,拍拍屁股走人了。
路过他家院子,院里的狗看见生人,汪汪地叫个不停,连杨瞧见狗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冲着狗头暴了一掌,把狗砸了个半晕。
“叫什么叫,狗东西。”
房艾吓得心尖发颤,等连杨走了,他就忙不迭地扑上去,抱紧了那只狗,心疼地撸着它的毛,拍着它的背,小声嘀咕着,为狗祈祷。
这狗陪他过了那么多彻骨的寒夜,他清楚这狗肚皮的温度,知晓它每一个熟睡的姿势。房艾实在是不想待他好的,都像中了诅咒般地,离他而去。
狗狗也是通灵性的,它和房艾是同病相惜,在房艾的轻抚下,也逐渐恢复了原状。它伸出舌头,舔舔房艾的鼻尖,又对他摇摇尾巴,从他怀里跳出来,绕着房艾转了好几圈。
崔灵安回头,就看到这样一幕:房艾跟一只狗又抱又搂,那狗还绕着房艾,把房艾逗得满脸是笑。
他郁闷地看了一会,想不通为啥,房艾居然跟狗都比跟他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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