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苗姨”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崔灵安就突然认出来了——面前这个疯子不是旁人,正是被张荣阳一并带走的那个,桩子叔。
他悄悄告诉房艾,房艾被吓了一跳。
“他……他怎么会成这幅模样?”
“他不是跟着春苗姨一家进城了吗?”崔灵安说着,拉房艾出来,远离这一堆人群,“城里不比咱这,没钱就成了要饭的,端着个碗儿要饭吃。”
房艾把崔灵安的话,反反复复在心里消化了几遍,才缓过来神,反问他道:“可是桩子叔不是很有钱吗?”
“他是有钱,可他不是把钱都给张荣阳了么。”
“哦,对。”房艾想起来了。
不过崔灵安有个地方想不明白:“城里真这么吓人吗?咱村不也有要饭的,也没邋遢成桩子叔这样儿啊。”
房艾想起来他们村里那个要饭的,每天在小路边上截人,拦下就说一堆夸人的屁话,说完就举着碗,说:“哎呦我的好老爷,您是好人,赏口饭吃吧。”
但张桩子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实打实的鬼。
“城里这么吓人……”房艾念叨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二人回家后,看着一个头上戴花的老妇女坐在屋里,便也都不好意思进去,两人站在门外侯着,活像俩门神。
房艾站着也忍不住好奇,一只耳朵贴在门上,听那老妇女跟翠云说了些啥。
过了一会,崔灵安看到房艾的表情有些呆,便问他:“他们都说了啥呀?”
房艾习惯性地咬了下嘴唇,才说:“娘在跟大姐说亲。”
崔灵安听了,脸上的表情也愣了住。
其实细算下,崔灵文早过了女子出嫁的最好年纪,村里姑娘基本都在十八岁前就嫁人了,她都快二十了,却还单在家里。
不是因为模样儿不俊,也不是因为人品太糟而惹人嫌,不过是幼时染了个污点,名声不好听——这附近四里八乡,凡是待婚的男子,没有一个不晓得崔灵文被人糟蹋过的事。
翠云这当娘的,以前天天嘲讽灵文,说她没人要。可真的没人娶灵文的时候,翠云却真发了愁。
她找了好几个媒婆了,就没一家说成的,灵文都不抱希望了,跟翠云说在家伺候她也挺好,但翠云不乐意,坚持要把崔灵文嫁出去。
这是她找的第四个媒婆了。
媒婆坐在桌边,边嗑着瓜子,边跟翠云担保:“他家在城里,不晓得灵文之前的事儿,只要咱这边不说,我能保他成婚前打听不到,等他们婚成,生米煮成熟饭喽,谁还管她是不是处啊。”
翠云觉得这个有可能成,就把自己织的小布包送给媒婆,拉着她的手:“真是麻烦姐妹了,我家这闺女能不能嫁出去,全指着你了。”
越是这样说,那媒婆越是嘚瑟,天花乱坠说了一通,最后跟翠云打包票:“等我口信吧,过两天见个面,这婚事就成了。”
翠云高高兴兴地把媒婆送走,回来却看到,崔灵安黑着个脸,跟崔灵文争执,说不让她嫁城里去。
“你憨了啊?”翠云抄起来擀面杖,一棍子打在崔灵安背上,“你姐要进城了,你看着眼红还是怎地?”
房艾过去,帮崔灵安打掉背上蹭上的面粉。
“不是,”崔灵安解释说,“咱穷人家的去城里……日子不好过。”
然后他把桩子叔的现状告诉了大家。
翠云吓得一惊一乍。先是抱怨了好一阵,说从一个贼坑跳另一个去了,又骂骂咧咧,说现在媒婆都不靠谱,还不跟自己找,然后又开始数落灵文,说她一点也不女人,连个男的都勾搭不上。
崔灵文心里也是酸苦,她沉默地听了一会,才问:“娘……那现在咋整?”
“能咋整!他奶奶的,都到这一步了,先见个面再说。”
崔灵文眼眶红红的,淡声应了句:“好。”
这几日,家里都在操心崔灵文说亲一事,没人在意崔灵暖做什么去了。
这个媒婆还真是说到做到,不到一个礼拜,她就给安排好了见面。
见面那天太阳高悬,日色晴朗,万里无云。
男方说亲自来崔家,翠云嫌他们余下几个人碍事,就都打发走了:“今天都给我等天黑了再回来。”
翠云撵了好几遍,崔灵安和房艾还不走,他俩想等着瞅一眼这个姐夫,再出门。
就在翠云一遍遍撵他俩走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崔灵暖穿了件不知哪来的小碎花裙,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我俩就瞅一眼,看看长啥样,我俩就走。”崔灵安一再给翠云担保。
毕竟这都是十七八的少年了,再也不似幼时那般听话,还会对翠云言听计从,翠云也劝不住,最后只好气呼呼地答应了他俩:“偷着看,就看一眼就滚蛋。”
房艾赶忙点头:“娘你放心吧,我们躲起来,不会打扰他们的。”
翠云哼了一声,就回屋找灵文做心里工作去了。
崔灵安看翠云走了,才转过去,低声对房艾说:“就知道你憋不住,想瞅一眼。”
“哎?”房艾疑惑,“你不想看看姐夫咋样吗?”
“我才没兴趣,反正又成不了。”
想了想,崔灵安又添上一句:“我就是为了陪你一块儿。”
房艾听罢,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展开了笑。
看到熟悉的笑,崔灵安满足了,用肩膀撞了下房艾:“走,咱躲起来看。”
午后一时左右,男方终于来了。
这男的远着瞧了个头很高,近了看竟是个胖子,长得模样也憨厚,眼睛一直眯眯着,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
手里提着一只鸡,他说那鸡是今早刚在集市上杀的,还新鲜着,是一点诚心,希望她们笑纳。
翠云那自然是笑纳了,喜滋滋地接过来那只鸡,笑着跟他打听:“小周啊,你是干什么活的呀?”
周华憨憨笑了两下,跟翠云讲:“在下是个教书先生。”
坐在床边的崔灵文,听着这几个字,头皮一阵发麻,当即就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光是她,趴在窗外偷看的崔灵安和房艾,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崔灵安朝地上吐了口痰,拉着房艾,让他别看了:“这准没戏,咱走吧。”
房艾点点头,觉得这人生简直就像是戏曲里演的一样,怕什么来什么。
夏日骄阳,崔灵安在地里摘了一会苦瓜,身上就被晒得火辣。
他看着房艾小脸都被晒红了,就止了下来,隔着一片苦瓜藤,问房艾:“歇会不?等太阳小点咱再干。”
房艾说好,又顺手抓了一根苦瓜,攥在手里,跟崔灵安一起躲到树下乘凉。
崔灵安嘴里叼着一根草,靠在树根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眯着眼小憩。
他旁边坐着房艾。房艾没睡,他一点也不困,就低着头,安静地把玩手里的苦瓜。
实际上,崔灵安也没睡着,他闭眼休息一会,睁开一条缝,偷看房艾在做什么。看到男孩褪去红晕的脸,白嫩白嫩的,崔灵安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在想什么?”崔灵安问。
房艾猛地抬起了头,看着崔灵安眨了眨眼:“在想……我们也到该成婚的年纪了。”
空气突然间安寂下来,只剩下头顶聒噪的蝉鸣。
见崔灵安不说话,房艾又说:“娘会给你安排亲事吗?”
像是过了许久,崔灵安才扯了下嘴角,哂笑一般道:“咱哪有大姐那待遇,女的出嫁又花不了几个钱,咱不一样,咱哪有钱娶个过门媳妇啊。”
房艾没料想到,这个事原来这么严肃。
他心里头戚戚然,想说两句宽慰灵安,话到喉头,哽咽几番,又沉沉地滚落回去。
“再说,”崔灵安突然翻了个身,躺在房艾腿边,仰视着房艾的双目,“不还有灵武的身家大事呢,一时半会的,还轮不到咱。”
房艾的视角里,崔灵安整张脸是倒着的,风一吹,他嘴角的那根草就晃一晃,像是无言的亲昵在摇荡。
看得房艾心里发涨。
就仿佛是被施了什么咒,他的心窍被迷上了烟,想说的话,脱口便说了出:“那假使,你有了跟你好的女孩,你会娶她吗?”
“会啊,肯定娶过来。”崔灵安的回答干脆利索,也分外果断。
“没钱呢?”
“使劲挣钱,挣够了钱就娶进来。”崔灵安说。
“那……”房艾声音弱了些许,“你有跟你相好的了吗?”
崔灵安把嘴里的草吐出来,绷不住笑了:“你天天跟我搁一块,你会不知道?”
“哦……”房艾不好意思笑了下,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你比较中意啥样的女孩哇?”
崔灵安似是在认真想这个问题,他静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房艾:“不知道,只要是个女的,能好好过日子的,啥样都行。”
蝉声绕枝丫,没有止休。
房艾不知说何是好,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压得死死的,眼睛底下也好像被灌入了什么浓稠的东西,他一时慌乱,便胡乱咬了一口苦瓜。
——好苦。
崔灵安笑着,正想要问房艾中意啥样的人,不觉间,额上却砸下来一滴水。
他抬眼去看,发现坐着的少年鼻头红肿,两只眼睛被泪淹透。
崔灵安吓了一跳,慌忙坐起来,伸手给房艾揩去泪水,关切问他:“咋了呀这是?”
把嘴里含着的苦瓜吐出来,房艾摇了摇头:“这瓜不好吃。”
本来还满心挂念,房艾这话一说,崔灵安感觉心里猛地一软,忍不住便轻笑起来。
“傻瓜,”他把房艾手里的瓜夺过来,缓声说,“这是苦瓜,本就是苦的。”
“……哦。”
崔灵安笑他傻,却又轻轻帮他擦去眼泪。
房艾含着眼泪,透过朦胧的一层水雾,怔怔地看着崔灵安。
他想,灵安哥说的很有理。
是苦瓜,本就是苦的;是男的,本就该娶个女孩子做媳妇。
世间普遍如此,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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