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城大学的计算机学院本是20多年前从物理学院分出去的，两院比邻，都在校区东北角。体育馆、活动中心、饭堂等综合设施也是两院共用。
完成了上午的教学任务，又被几个学生围着解答问题，何嘉南去到饭堂时已过了高峰期，尤其是教工区域人数便更少了。
所以扫一眼，他就看见唐晔背向他坐着。
回想起那句冷淡的“并不同班”，以及这几天的了无音讯，何嘉南下意识停住脚步。
但坐在唐晔对面的那位身材略壮的男教师抬头一见他，就热情打着招呼：“小何！”
是前几年留校的计算机学院的孙山老师，比何嘉南高了好几届，白玉盘一样的脸上总是笑嘻嘻的，自来熟的性格使他在两个学院之间成为了年轻教工们的老大哥。
得益于他，从前几年开始两个学院的年轻教工之间交往频繁，常一起打篮球、聚餐，短途自驾游等。
既然是孙哥叫到，何嘉南只好硬着头皮迎了过去。
饭堂都是四人餐桌，孙山旁边已坐着计机的另一位叫小林的老师，所以捧着餐盘的何嘉南只能来到唐晔身边的空位，放下餐盘同时，先是朝自己对面的熟人小林老师点了点头，再稍稍迟疑地把脸转向唐晔。
孙山介绍道：“小何，这可是我们学院新招来的小海归，”又转向唐晔，正准备介绍。
唐晔已微笑接起话：“孙哥您不记得了？刚来那天我就说了，以前有个高中同学也在你们学校，就是这位小何老师。”
何嘉南默然，想了想，只好拿出对待久别重逢老同学该有的态度：“我刚一看到你时都惊呆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他感觉自己的“演技”太过拙劣，声音都含糊起来。
唐晔故作惭愧，举起左手就捶了一下他肩膀：“这不是刚来到事情多着么。”
何嘉南突然一阵无名火起，真狠不得现在把他抓到角落里问个清楚，可再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十年前，他们曾不共戴天，也曾脸贴着脸。可八年后，生疏得连熟络都得靠演。
许是见小何的神情并不像往日那么随和，连孙山感觉有点怪，便随口问：“怎么，最近实验有什么不顺心的，这一脸没睡醒似的？”
何嘉南马上把自己从刚才的思绪中释放出来，唉声叹起：“我都不想说！忙活了两个星期，星期二那天得到的数据表明偏差值太大，我几乎通宵了三个晚上，带着他们修正问题。前两星期感觉白费了！”
孙山咋了咋舌：“那你们老裴的大黑脸，不是更黑了？”
何嘉南又诉苦：“别提了，昨晚他逼着我们一人灌了三杯咖啡，不搞完谁也不准走……你们那边最近怎样？”
孙山马上兴奋起来：“看看你这位老同学，我俩可是不打不相识啊！小唐来的第一天，说真的我还就不乐意老钱给招个才硕士毕业的人进来。但耐不住小唐真行，刚过来，老钱让他先了解了解我们这智能系统的框架，就两天时间他就给老钱提了几个优化建议。昨晚我们测试果然扛扛的。”他一边说一边比出个大拇指。
唐晔很会装谦虚：“哪有孙哥你说的这么神，这不过是我在M国之前实习过的一家公司也有这问题，早就考虑过而已。”
“哟！这下巧了不是……”毕竟他们三人是同行，孙山又Balabala说起自己的观点。
对于他们专业研究何嘉南当然插不上嘴，这反而让他有更多时间终于可以好好再看看这张八年多未见的脸。
他们从青少年变成青年的过程中，何嘉南觉得自己变得成熟许多，身高稍长、体力变得更好、思维也更加敏锐。
但唐晔似乎一直没变，还是以前那个漂亮精致得像瓷娃娃般的少年。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诞，但嘴唇边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意。
说话间，大家几乎都用餐完毕，只是唐晔依然如高中时一般的“小鸟食量”。
当时就被长身体期间的进食如狼似虎的男生们集体嘲笑过，对着一班兄弟，当时他反讽道：“我这叫进化的顶峰，能耗少，产出高。”
但要是有长辈或女生在的话，他一定会略带可怜地说：“我吃不下嘛。”再配上自己湿漉漉的眼神，搏一番同情。
表演型人格的典型特征。
这不孙山又来了：“哟小唐，这小鸟都吃得比你多好吧？”
稍出乎何嘉南所料，唐晔淡淡地说：“太久没回来，水土不服了，最近肠胃不太好。”
果然马上吸引了孙山的关注：“肠胃不好能喝酒不？今晚咋地？”
唐晔夸张道：“没问题呀，难得有机会认识大家，舍命相陪。”
略感尴尬的何嘉南插话道：“你们今晚搞什么活动，不叫上我们院的？”
孙山便说：“不就给小唐个欢迎大会么，也就我们这帮人，你们有空的话，今晚也来，还是老地方，”又说，“本来哥几个想拉小唐出去市区的 pub 玩更大些，但小唐说刚回到国内几天，时差一直没倒过来，就简单聚聚认识一下大家。”
想着唐晔做过外科手术的肠胃，何嘉南脱口而出：“别去那儿了吧，这家伙不能喝的……呃，高中时就没见他喝过。”
孙山不以为然：“高三也就18，当然没喝过。多少年没见了你们！”
而唐晔装着乖：“高中时太年轻，最美好的岁月却一直在念书，啥都没试过。”
“连谈恋爱都没？”孙山笑道。
“我们那是省重点，哪有时间！”唐晔瞟了一眼左边的人，笑着说。
“谁说！明明就他把我们校花给拐跑了，还是在高三那会儿。气人的是，他恋爱归恋爱，成绩也没下降。弄得老师也不知说他什么好，反正当时他可是我们男生的全民公敌！”何嘉南凑热闹拆台，开这玩笑挺正常吧。
“哪有这种事。”唐晔还是不咸不淡。
何嘉南也不知哪来的冲动：“那说说你和袁雅维怎么回事？”
孙山和小林两人大笑起来：“哟哟哟，有名有姓了啊，小唐你可抵赖不了。”“哈哈，今晚就等你俩黄汤下肚，互相揭老底了。”
唐晔笑嘻嘻的：“哎呀，小何老师怕是年纪大记错了吧！我当时并没和那女生恋爱，好友而已。”
何嘉南想，又胡说了。
明明当时分别问他们两人，他们都各自承认了在与对方恋爱。
看着对面两人还是副八卦十足的样子，唐晔再次开口，故弄玄虚似的却令举座皆惊：“我一直是同性恋，只喜欢男生。没法喜欢女生，也没与任何一个女生恋爱过。”
说得够清楚的。
但何嘉南像突然被沉入水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而心却像被啌啌啌地敲响，像猛地发现自己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看着三人错愕的眼神，唐晔再次笑道：“小何老师当然不知道，毕竟我们在高中时只是隔壁班。而且，当时这种事儿怎敢随便公开，还不被老师叫家长检讨处分啊。后来跑国外了，懂得自己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也习以为常，没什么好隐瞒。”
又看似非常善解人意地补充：“但如果你们觉得不习惯，和我保持距离就行，也可以告知别的老师。我并不在意。”
孙山不愧是交际达人，马上反应过来：“哈哈，小唐果然是爽快人，这有啥，大学里啥事没听说过？小唐，真的，现在我们国内也开放得很，大家都搞学术的，坦诚些好相处。”又八卦着说：“你可别说，前几天你刚来就有人找我打听你有女朋友了没。”
唐晔浅笑：“那下次就得麻烦孙哥帮我把这些桃花给挡掉了。”
何嘉南脱口而出：“那你有男朋友了吗？”他很想很想知道答案，估计眼神里都出卖了他的渴望。
唐晔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小声说了句抱歉，便走开两步接起电话。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但既然大家已用完餐，干脆离席、把餐盘送到回收处。
何嘉南见唐晔的书包还留在座位上，本来再想帮他拿着、等下再找个没人的时机和他聊上几句时，热心的孙山已经跨过来拿着、背在自己肩上，又连着提醒：“小何，那记得过来聚聚，‘不见不散’哈，今晚八点开始。”
何嘉南忙不迭点头。虽然刚才还是没加上唐晔的微信，不过那问题找机会再问也不迟。
只是自己独自走回研究所的路上，刚吃过饭的肚子又空空落落起来。
坐在实验室里一下午盯着数据浑浑噩噩，何嘉南干脆啪地合上电脑，又交代师弟师妹有事给自己去电话，就果断去了大操场继续今天未完成的晨跑。
畅快淋漓地跑了半个小时，小跑回自己公寓时，他却留意到学校侧门处的两个身影。
H大东北门外的一台车子上，驾驶坐上的陈潮君递给唐晔一个看着像首饰盒一样的东西。
唐晔打开看了看：“啧，现在部里的设计怎么都这么华丽，我们男生怎么用了。”
“倒不是。只是这个款是我给你挑的。”
“就你这眼光，我该怎么说你！”
“你还纠结华丽啊？现在十几二十岁的都能把自己玩出花儿来。”
“怎么说我也是教师，要低调融入教工环境好吧。老啦，没那份引人注目的心了。”
“你26老了？那我这32的得拄个拐？”陈潮君差点没笑出来，从首饰盒中拿出一只玫瑰金色的耳环：“把头侧过来。”
“你帮我戴？万一给人看到，你还找女朋友不？”唐晔轻笑。
“要是真给人看到，你就大大方方说我是你男朋友不就成了？”陈潮君尽量轻轻地把“耳环”的短针穿过他左耳的耳洞。粉嫩而半透明的耳垂吹弹可破，但陈潮君只能收敛心神，虔诚而专注地完成手头的事。
这个是他通过同是科学部的某生物研究所朋友弄到的、最新的、能感知情绪变化的脑电波收发仪。
凌晨三点，当监控小组成员通知他，唐晔又开始解离性漫游——就是类似于梦游那样，在房里转着圈圈、却不知人事时，真的把他吓得车子都开不利索。
许是刚来到人口密集环境的不适，唐晔的PTSD症状再次发作。他四点钟来到H大，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清醒过来。
有了这个微型脑电波收发仪，起码唐晔陷入困境时，自己能第一时间知道。
见唐晔轻晃脑瓜，陈潮君忙问：“夹疼你了？”
“不是，好久没戴耳钉，有些不适应，”唐晔倒毫无所谓，“走了。”
“送你进去。”他下车时，陈潮君也从另一边车门下了车。
唐晔刚想挥手告别。
“你看你这人，知道今天开始降温不，还穿那么少。”陈潮君脱下外衣递给他。
唐晔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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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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