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洛安市被一夜北风刷成了冷金色。
霜先爬上屋檐,再爬上公交站的玻璃,像有人拿刀背在城市的表皮刮下一层薄薄的锡箔。
下午四点,图书馆西侧的银杏大道堆起了厚厚的叶子,像一条故意打翻的阳光,脆得踩上去会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像有人在耳边小声说“再见”。
沈承宇把爸爸给他买的“小太子”停进非机动车位,熄火,拔钥匙,动作一气呵成。
车里躺着用保温袋包好的姜汁撞奶——他早起在厨房蒸了三次,才终于让表面那层姜汁不结疙瘩。
家里没人。
沈承宇爸爸的公司在冲刺港股上市,灯光常亮到凌晨两点;妈妈三个月前摔坏了左腿,出院后搬去奶奶家了,说是方便做康复,月底才能回来。
出门前,沈承宇打开微信看见妈妈给他发的消息:
“阿宇,要好好吃饭,别敷衍不吃。想吃什么就让阿姨帮你做下,月底妈妈回家给你带奶奶做的桂花酱。”
他看完消息,给妈妈说知道了,照顾好自己。退出来,然后低头给江婉宁发微信:
【出来了吗?我在老位置。】
发完又补了一个小太阳的表情,好像光凭图标就能把温度递过去。
图书馆二楼靠窗的座位上,江婉宁把草稿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用铅笔写满了“沈承宇”三个字,又被她一道道涂黑,纸面起了毛,像一片被虫啃光的桑园。
她今天穿一件灰白色卫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下方一颗褐色小痣;袖口边缘有一圈细细的线头,像时间遗落的碎屑。
她的马尾散了几缕,垂在耳侧,被夕阳照成半透明的金。
看见微信,指尖在屏幕上方悬了三秒,才回:
【马上。】
下楼时,她踩到鞋带,膝盖“咚”地磕在最后一级台阶。
疼痛顺着神经爬上来,像有人拿锥子往骨缝里敲了一记。她却先抬头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慢慢蹲下去系鞋带。
沈承宇在门外透过玻璃看见这一幕,心口像被谁掐了一下。
他没冲进去,而是退后两步,假装低头刷手机,给江婉宁留出整理自己的时间。
她太像一株含羞草,轻轻一碰就把自己合起来,可他知道,她合拢的叶脉里藏着一条很细、很亮的河。
江婉宁推门出来,北风把她的刘海整个掀起。
沈承宇把保温袋递过去,动作自然得像递出一整片世界:“趁热喝,今天有点冷。”
“……谢谢。”
她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指节,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两个人沿着银杏大道慢慢走。
叶子脆得咔嚓响,每一脚都像踩碎一段旧时光。沈承宇故意把步子压得很慢,好让江婉宁不必小跑跟上。
“我报名了下周的校马拉松接力。”
他忽然说。
江婉宁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哦。”
“最后一棒缺个陪跑,你能来吗?”
他语气轻松,像在问今天食堂有没有糖醋里脊。
江婉宁攥紧保温袋,喉咙发紧:“我……跑不动。我不行。”
“不用跑。”
沈承宇侧过身,倒退着走,笑得牙尖嘴利,“你就站在终点线往里50米的地方,如果我冲线的时候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你,我就——”
他故意拖长声调。
江婉宁被勾得不得不问:“就什么?”
“就把我这一整年的运气都送给你。”
少年背后的夕阳正沉沉坠下去,把他镀成毛茸茸的轮廓。
江婉宁忽然觉得眼睛被那层光刺得发酸,她低下头,用吸管戳开姜汁撞奶的封口,辛辣的姜味混着奶香冲上来,呛得她鼻尖发红。
“沈承宇。”
她声音很小,却带着十一月的风没有的温度,“如果我站在终点……你敢不敢,也送给我一点勇气?”
少年愣了半秒,随即笑得比落叶还灿烂:“成交。”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更大的北风卷过,银杏枝桠上最后一批叶子集体脱落,像一场金色的暴雨。
江婉宁被风吹得眯起眼,却第一次没有抬手去挡——她看见沈承宇站在叶雨里,对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指骨因为骑车被冻得微红。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原来真正的勇气不是不害怕,而是害怕到发抖,还愿意把冰凉的手放进另一只同样冰凉、却固执地想要捂热自己的手里。
江婉宁把指尖放进沈承宇的掌心。
少年的手立刻合拢,像把整个季节的余温都递给她。
远处,广播台放起了傍晚的固定曲目,是朴树的《平凡之路》。
前奏的吉他扫弦混着风声,盖住了两颗心跳的频率。
在银杏落尽之前,他们终于握住了彼此。
而终点线还在前方,不过已经没那么可怕了。
夜里十一点半,江婉宁被疼醒。
位置在右膝盖下方两寸,钝而深,像有人拿螺丝刀慢慢旋进骨缝。
她蜷成一团,汗把睡衣后背洇出深色地图。
手机荧光显示01:37。
她点开浏览器,输入“膝盖半夜疼”的原因,跳出的第一条是“生长痛青少年”,第二条是“骨膜炎”,第三条……她没敢往下点。
妈妈睡在隔壁,房门虚掩,透出一道昏黄的安全灯。
江婉宁把脸埋进枕头,深呼吸三次,用拇指狠狠按压痛处——仿佛疼是一种可以被按散的液体。
半分钟后,疼痛稍缓,却留下一块滚烫的硬结,像暗夜里偷偷隆起的火山。
那天夜里,江婉宁被疼醒两次。
第二次,她干脆起床,把右腿架在椅背,拿手机拍了一张,膝盖上方肿出半个鸡蛋大的包,皮肤下透出幽青,像一枚未熟的梅子。
她盯着照片,良久,删了照片,然后锁屏,把手机放到床边的桌子上,像把一句恐惧也压进黑暗里。
接下来的每一个周末,沈承宇都会在清晨来学校绕操场十圈。
江婉宁坐在看台最高处,背光,像一枚被钉在幕布上的小剪影。
她带了一本书来看,却一页没翻——右膝的疼痛开始往大腿根部窜,夜里像有一根滚烫铁丝,顺着血管来回拉。
周三晚自修结束,沈承宇在楼梯口拦住她。
“这是护膝,新款,带硅胶减震。”
他把黑色针织布料抖开,logo像一条小小闪电。
江婉宁没接,只问:“如果我到时候……没去,你会不会失望?”
“不会。”少年答得飞快,“但我会担心。”
他把护膝强行塞进她书包侧袋,指尖不小心扫到她的手背——冰凉,像才从雪水里捞出。
夜里,江婉宁又再次被疼醒。
时间是02:05。
她轻手轻脚下床,去厨房冰箱拿冰袋,回来路过妈妈房间,听见里头均匀的呼吸。
她把冰袋覆在膝盖上,冷气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又拔出来,留下麻木的洞。
月光落在地板上,像一条银色的终点线,她却迟迟跨不过去。
周四下午六点,校园天台。
风把旗杆吹得猎猎作响,像有人在半空撕一块看不见的布。
沈承宇从背包掏出两张照片,日期是十月二十三号。
“那天你坐树荫底下,穿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边有一圈灰色绒毛。”
江婉宁瞪大眼:“你什么时候记住的?”
“我记性一向好。”
少年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尤其是关于你。”
江婉宁垂眼,睫毛在夕光里投下一排细碎的阴影。
“我也有个话想跟你说。”
她忽然说。
“嗯?”
“我……可能会错过明天的终点。”
沈承宇没追问,只伸手揉了揉她发顶,像在安抚一只淋湿的猫。
“那就把终点挪到你能走到的地方。”
他在天台水泥地面用粉笔画了一条线,歪歪扭扭,却正好横在她脚尖前。
“比如这里。”
江婉宁笑,眼眶被风吹得通红。
那一刻,像有人把宇宙最柔软的绸缎铺在我心脏上,所有喧嚣突然沉入琥珀,连呼吸都长出羽毛。
时间被悄悄掰下一角,对折成光,贴在我眼皮上,世界骤然只剩一枚滚烫的静字,在胸腔里开花,噼啪作响,像十万颗细小星辰同时点亮,把我整个人照得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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