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见昭奈病得来势汹汹。
凌晨五点从医院回香樟树之里后她倒头就睡,折腾了一夜,身体倦极,大脑却总是半梦半醒。打完针的当下高烧退去,剩余六七分热度仍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她,最终变成了持续稳定的低烧。
第二天上学是别想了。
里见椿应该会帮她请假的。
朦胧的曙光穿透天窗,清晨第一缕鸟鸣啼响时,她终于迷糊睡去。
病气同样削弱了她对身体与能力的掌控,一闭眼,他人的梦境纷至沓来。
很显然,眼前这个地方不能称得上“正常”。
里见昭奈站在一片纯白的十字路口中央想。
世界褪去颜色,用简单的横竖线条构成漫画般的黑白景色。十字路交错成网,街道一派简洁素描风,沿街两排雪白的大厦高度平齐,密密麻麻的窗口里透出暖黄色调的光。
里见昭奈抬起手看了看。
很好,只有她不是简笔画。
她仰头看了看万家灯火,灯光明明灭灭,窗内纯黑色人影绰绰。
棱镜侧面的三千世界于此交错,每个窗口都关押着一个梦境,想看的话,只要把窗户打开就好——也只有她能把窗户打开。
这里的道路没有尽头,没有特征,几乎不可能辨明方向。
天空像是一片扁平的A4纸,街上除她之外没有人。
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只好闲逛。
拐过三个一模一样的街口后,里见昭奈蓦地停住了脚步。
右手边的窗口透出柔和的暖橘色调,透过玻璃往里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窗台的绿萝,门口的摇椅。晴天的时候,床上的被子会散发晒过阳光后干燥温暖的气息。
里见昭奈只惊讶了一瞬,便飞快忍住泪意。
找到家了。
她想。
“咚咚咚!”
她抹去玻璃窗上的雾气,曲起手指敲击三下,不多时便听到了屋内传来令人怀念的声音。
“来了!”
黑色的人形剪影渐行渐近,在窗户打开的瞬间变回她熟悉的模样——
眼前的老人年约六七十岁,身穿一件枣红色薄毛针织马甲配黑色毛呢长裙。她花白的头发挽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的老花镜,手上正拿着一张报纸。
她看到里见昭奈先是一惊,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哎,昭奈,你怎么……”
“外婆,我……”
里见昭奈刚开口,地面便剧烈摇晃起来,沉重的轰鸣将一切声音都吞没。她脚下一踉跄,被百合子一把扶住。
不好,这个世界正在坍塌。
头顶白纸般的天空裂开一道狭长漆黑的伤口并不断扩大,雪白的碎片一块接一块砸落地面,尘土飞扬间,带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里见昭奈摇摇晃晃根本站不稳,她迎上外婆担忧的眼,反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急道:“外婆,你记住,二月的时候千万不能去绿川乡,无论有多重要多紧急的事都不要去!”
世界持续坍塌,平静的街道瞬间覆灭,灰尘混入瓦砾,恍若漫天硝烟。
“为什么?昭奈,有话快进来说,”百合子对窗外的地动山摇一无所知,她试图把她拉进屋,可对面的少女仿佛被钉入地面般纹丝不动,她立刻意识到什么,愕然抬眼,“你——”
“外婆,千万记住我的话!如果到那里去的话,你会回不——”
里见昭奈的话戛然而止。
她的正上方,一块硕大的白色碎片以流星般不可思议的速度砸下,刹那间的猛烈撞击几乎粉碎她的五脏六腑。
这是泄露天机的惩罚。
被压在巨石底下的里见昭奈想。
可那又怎样。
她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哪怕只是某个平行世界的外婆能活下来都好。
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志在必得的笑,哇啦呕出一大口血沫,满怀胜者的轻蔑合眼。
原来在这个世界里,鲜血也是黑色的啊。
半梦半醒间,里见昭奈只有这个想法。
她从混沌逐渐转醒,屋内光线晦暗,幽蓝的光从天窗渗进来,睁眼看到木屋阁楼倾斜的屋顶时,她有片刻呆滞。
重启成功,这里是香樟树之里。
她睡了多久?
十分钟?
里见昭奈翻了个身,伸手去够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揿亮。
竟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呼吸还是很热,看来低烧依旧。她喉咙疼痛而干渴,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马克杯,一怔。
水杯是满的。
不冷不热,刚好入口。
有人算好时间,帮她精心准备了温度适宜的水。
有人……算了,这里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浅浅叹息,久旱逢甘霖,端起水杯咕噜噜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
“我在。”
她探了探头。
“吱嘎——”
纸门被拉开,露出朝比奈绘琉红得堪比兔子的一双眼。
她把伴手礼随手一丢,就哭哭啼啼地扑到她床边。
“昭奈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中什么邪了,也不知道怎么会晕倒在树林里……但是害你因为来找我而生病,真的很对不起!”
“小事啦,咳……咳咳,对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我不记得了……”
朝比奈绘琉挠挠头,皱眉努力回忆道:“我只记得我好像迷路了,然后打电话给你……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样啊,那你姐姐的事呢?有眉目了吗?”
“姐姐?什么姐姐?”朝比奈绘琉一呆,“你在说什么啊昭奈,我家只有我一个孩子啊!”
里见昭奈愣住。
绘琉的样子不像装傻。
她以扭曲的形式达成了明坂理穗的愿望,但代价是……
她的存在被抹消了。
里见昭奈暗忖。
至少在这个世界中是。
像明坂理穗那样爱欲物欲求生欲都十分旺盛的女人,从被她害死的躯壳里抽身而去之后,真能在某个棱镜侧面的世界中存活下来也不一定。
说白了,她当时降灵本就勉强,根本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发烧烧傻了,是我记错了。”
里见昭奈笑笑。
绘琉和她闲聊了会儿就风风火火走了,正当里见昭奈觉得可以躺下休息时,又是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门外之人敲得文雅,不由让里见昭奈连应门都变得收敛。
“请进。”
这次是森千黛。
“冒昧打扰,不知道你生病还有没有胃口,就稍微带了些应季的水果来。”
森千黛跨过绘琉胡乱扔在地上的饼干,又有点看不下去似的折返将它们码放整齐,这才将手中提着的果篮摆在最上方。
“哇,学姐真好,”里见昭奈笑嘻嘻起身探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自己也会整理的……”
森千黛微笑着把她按了回去,柔声道:“生病了就好好休息。”
里见昭奈依着她的动作缓缓躺下,问:“学校的事应该算解决了吧?”
“嗯,看样子往后都不会再发生学生吊首事件了。昏迷的两个女生受了不小惊吓,但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学校那边会负责善后。只是……还有件事我稍微有点在意,”森千黛搬了把椅子坐下,双腿交叠,一手托着下巴沉思,秀眉微蹙,“那盘录音带,不见了。”
“那种不吉利的东西消失就消失了吧,”里见昭奈叹气,“反正它的举证义务也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森千黛点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总觉得……”
“有点在意,还是……”
“怕没那么简单。”
“怕事情还没结束?”
二人异口同声,说完对视一眼,彼此都笑起来。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不用太担心啦。”
里见昭奈试图安慰,她隐去部分细节,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和森千黛简单交代了一遍,说完口干舌燥,又开始觉得累。
森千黛看出她的疲惫,体贴地起身告辞。探病的人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现在里见昭奈终于可以继续安心睡觉了。
从小到大,每次感冒发烧她都会变得格外嗜睡。
她整个人缩进被窝,只露出半个脑袋,倦意深重,眼皮再度打架。
又开始做梦。
“昭奈!”
她听到外婆的声音,一抬头看见她就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上,端正地站着,轻轻向她招手。
里见昭奈气喘吁吁跑过去,可石桥很长,每次好像快要到跑到桥边时,距离就又会被拉远一点。
“昭奈,好孩子……来,来,快过来,到外婆身边来……”
外婆的面貌模糊不清。
再靠近一点就能看清楚了吗?
她迷糊地想,不知不觉又跑近几步。
“啪!”
睡眠之外的噪音涌入耳膜,里见昭奈的身体不由自主一颤。灯光明亮,她皱眉,下意识想把被子拉高些。
拉不动。
好刺眼。
再试一次。
还是拉不动。
“嗨,到点了,快起来吃药了。”
被窝外的声音轻佻又戏谑,滔滔不绝又喋喋不休,执着地扰人清梦。
里见昭奈面朝里翻了个身,假装没听见。
“我不要吃药……我会好起来的……”
她低声呓语。
“听说发烧很容易变傻,你说到底是因为没吃药才变成了傻子,还是因为傻子都不愿意吃药呢?”
“……”
他在骂谁是傻子?
里见昭奈蓦地睁眼。
好吵。
睡不下去了。
她心头火起,一掀被子坐起身,冷冷地说:“你进屋怎么不敲门?”
今天降温,里见椿穿了件白色螺纹高领打底外搭米色系带中长开衫,配白色宽松家居裤。
“我敲了,”闻言他笑吟吟地一指门,表情很得意,“我说你要是不说话的话,就当你默认了。”
“我同意了?”
“你没说话。”
“……”
真是理不直气也壮啊。
里见昭奈病怏怏地瞥了眼里见椿放在床头柜上的五颜六色小药丸,试图采用缓兵之计:“我等会儿就吃。”
里见椿一反常态没有坚持,只是点点头说:“晚饭快好了,记得下来吃。”
他轻轻带上门。
里见昭奈拿起四四方方的透明小药盒看了看,想起茶杯里没水了,又把药盒放了回去。
算了,之后再说吧。
她身上穿着粉色半高领睡衣和棕白格子睡裤,想了想,又披上件白色灯笼袖针织开衫,下了楼。
她扶着扶手刚下一半楼梯,就看见里见椿端着刚从烤箱里新鲜出炉的巧克力瑞士卷从厨房拐出来。香甜的热气升腾,他把烤盘放上桌,脱掉厚实的隔温棉手套,露出戴着黑色冰丝手套的双手。
连烤东西都要戴着那副手套吗?
她好像从没见过他手套下的双手究竟是什么模样。
为什么呢?
她暗忖。
“还在那里发什么呆?”
见她站着不动,里见椿抬头喊了一声,里见昭奈回神,连忙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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