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撞开,一股腥臭味儿涌入屋中,逼得铃铛忍不住以手掩面,他抬头,看到来人满身的血腥,有些眩晕,向后栽倒。
柳长羿手快,扶住他,本想将他扶起,他却是如同一滩烂泥,无论如何也站不利索。
泉梅看呆了,把想说的话都忘了,半晌,开口询问:“师父这是……给他下药了?”
没人搭理他。
柳长羿招呼人将铃铛扶到隔壁去休息,“你怎么了?”
“哦对,师父,我刚回来的时候看到……”
敲门声响起。
“怎么了?”柳长羿问道。
“柳仙人,南边的守将说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众小妖,在仙缘岛的边界不停骚扰。每次都赶在士兵休息的时候来,烧杀抢掠一番又跑。请柳仙人下令,清剿这些小妖。”门外的人隔着半掩的门,轻声说道。
“这是我要跟师父说的第一件事。”泉梅接话道,“七将军说,他愿亲自带兵前往。”
柳长羿眉头微皱,后又舒展开来,轻笑一声:“不必了,下次它们再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就行。”
“还有一件事。徒弟刚才回来的时候有些急,踩空了,从山坡上滚下来,掉到了一处洞穴。洞穴中藏着尸体无数,还有一些兵器,有的早就不能用了,还有一些应该是刚扔进去的,还完好无损。我找过了,那些兵器中不乏一些上等珍品。”
柳长羿将门关紧,“你身上的血是那些尸体上的?”
“不是,这是我摔下来时不小心划破了胳膊,已经止血了,并无大碍。”
“你且回去歇着,明日也不必早起了。”
“徒儿有一事不明……师父为什么要留下那只山雀?”
“我对那只山雀有恩呐。”
“有恩?”
“救命之恩,我想知道,他能为我做到何种份儿上。”
“徒儿愚笨。”
“一百年前,起死回生不止是凡间的神话,也是神界的。我闲来无事,便想研制此种丹药。我记着当年确实是随便找了个山雀来试药,那会儿,他还是个幼鸟,羽毛没长齐,看起来和普通的山雀无异。我留了他好几天,他一直没醒来,脖子上的伤也没消失,我还以为失败了。如今看来,是成功了。”
“怪不得它一直无怨无悔地看守着将军墓呢,原来是为了报恩。”泉梅恍然大悟,“师父研制的仙丹不止起死回生?”
“还有不死之身。”若不是有不死之身,他在服下毒药的时候就该命绝了。
“师父说想看他能做到何种境地?”
“这事我还没想明白,我总得知道他想要什么,才好对症。”
“徒儿告退。”
泉梅退出去,正要关门,却被叫住了。
“那些尸体上,有血迹吗?”
“最上面的尸体也死了有三天了,就算有血迹,也早就干涸了。”
“衣服上呢?”
“这……徒儿没注意。”
“你去吧。”
铃铛被人扶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清醒了,他不太敢使唤白泽宫的人,便任由人摆弄,无论是把脉还是喂药,他都一声不吭,只是照做,像被操控的木偶。
他粗略看了下屋里的陈设,什么都有,除了桌子椅子香炉一类的,还有很多衣裳。桌子上有新鲜的点心水果,只可惜它吃不了。
一百年前,他被一剑贯穿喉咙,虽然被柳仙人救活,却留下伤口,只轻轻震动声带,都会导致伤口开裂,血流不止。有时,他想尝尝树上的野果,就削了皮,用舌头舔一舔酸甜的果肉,贪心些,咬一口,嚼到没味道了再吐出来。
可是白泽宫的点心太香了,他舍不得浪费。
再舍不得,柳仙人也不记得他了。
他守着将军墓一百年,无论如何艰难,他也不忘自己的职责。小芝姐姐说,这几日凡间过年,可热闹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可他记得自己的职责,无法离去。小芝姐姐说,这几日凡间端午,有粽子吃,要不要一起去,可他总怕有人趁着他不在,偷袭将军墓,也拒绝了。
他守着将军墓的平安,守着自己的破败。
可柳仙人却问他,你为何守着将军墓?
柳仙人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他记得。他记得柳仙人说,我现在无暇去仙缘岛,你是我现在唯一能信任的人,我恳请你,去仙缘岛,帮我守着将军墓。无论如何,不要让人踏足。
他记得这句话,他记得柳仙人当日恳切、焦急的语气,他永远都记得自己的职责——无论如何,不要让人踏足将军墓。
泪眼朦胧间,他听到房门推开的声音。
他转身,面对墙,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那样,他被漆黑的影子笼罩着,他不敢睁开盈满水波的眼睛。
泉梅虽然得到了不用早起的命令,但还是起了个大早,不过伤势未好。他像往常一样去厨房拿了吃食。宫门外,一大批山雀野兔什么的,早就来此等候了。
“泉梅小仙人,铃铛可在白泽宫内吗?”小芝问道。
“你是说那只山雀?在,没什么事,放心吧。”泉梅边说边往地上撒着吃食,白菜萝卜鱼虾点心,应有尽有,难怪妖怪们都爱往这儿来了。被泉梅喂过几日的山精,怕是都忘了怎么觅食吧。
一个女人的头突然掉到泉梅面前,泉梅吓得后退,退远了,才看到盘缠在树枝上的蛇尾,他松了口气,递给蛇妖一块糕点,“吓死我了,姑娘以后换种方法现身,我怕我不小心伤了你。”
她接过泉梅递来的点心,“昨天半夜,我听见宫门开了,还以为是小仙人出来了,想问您讨点伤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柳仙人,那才是吓得我呀!若真是凑过去了,恐怕要丢半条命。”
“师父昨夜出去了?”
“是呀,小仙人你不知道吗?”
“许是我贪睡,没听见外面的动静,我等下给你拿伤药去。”
“谢谢小仙人。”
泉梅寻思着,师父大半夜出门,应该是去找那些尸体吧,感觉从昨天晚上开始,师父就一直对那个山洞很感兴趣。
他敲了两下门,“师父,是我。”
“进来。”
“师父,您昨晚是去找那个山洞了吗?”
“嗯。”
“您找到什么了?”
“你觉得那些尸体是哪里来的?”
“应该是妖王吧,他本就无法无天,若说那些尸体都是从他洞里拖出来的,也说得通。而且整个仙缘岛,也只有他能对那些上等兵器不屑一顾了。”
“有理。不过我昨晚去看了,那些尸体的衣服上,都没有什么血迹,脖子上,都有一道勒痕,大多都是被勒死的。奇怪就奇怪在,还有一些尸体,连衣服都没有。”
“啊……怕不是铃铛?他杀人,就是用袖子的。但是他为什么不要那些兵器呢?”
“……”柳长羿隐隐有些猜测,但不确定,“我下午去试试就知道了。”
柳长羿下午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香炉旁边,看升起的烟云。
“离这么近不难受吗?”柳长羿笑道,“能喝水吗?我让人采了甘露,煮成茶,这会儿应该已经放凉了。”
铃铛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小口小口饮着,喝了五六口,杯盏里的茶水却像没动过一样。
柳长羿坐在他身边,看着他饮尽了,道:“我给你换药吧。”
他乖顺地点头。
血已经不流了,可当柳长羿揭开纱布的时候,他还是咬了咬嘴唇,然后别过头去。
柳长羿问道:“你是怕血吗?”
无人答应他。
他也不恼,自顾自地道:“我瞧你不像是个怕痛的,昨晚沐浴的水里也没有放什么**药,你是看到血才不舒服的?”
“……”
铃铛没有转头看他,嘴唇崩成一条直线,如果让柳仙人知道自己这么无能,会生气的吧。
他自小看到血就会眩晕,一百年过去了,终究是难以克服。再痛再苦都能受着,就是看不得一片腥红。
就在他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柳长羿忍了半天,终是没忍住,“杀的人都能堆满一个山洞了,却怕血,哈哈哈哈哈。”
山洞?铃铛惊得瞳孔收缩,转头去看他。
柳长羿帮他处理好伤口,摸了下他的头,“没事。你在这里安心养伤,别的不必想了。”
他摇头。
“你想回去?”
他点头。
柳长羿思索片刻,道:“回去也好,我跟凤凰说一声,你可以和他一起住在洞中,每个月的吃穿用度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从今往后,你堂堂正正地在那里看守,有官职,有俸禄。”
堂堂正正?铃铛不明白,那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地在看守吗?
“你可会写字?”
铃铛摇头。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教你。”
“……”
留下还是离开,铃铛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他只是听从柳仙人的吩咐行事罢了,看守将军墓是他的职责,他不想以养伤为由而懈怠,如果柳仙人想让他留下,那他的职责就变成了待在白泽宫。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有俸禄也好,没有也罢。
他听见他恳切的语气,就像一百年前,听到他说“我恳请你”一样,他情不自禁,就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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