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轮当空,炽白的光穿过菱花窗棂,洒在神龙殿地面金砖上,映出两道影子,一道端坐于紫檀嵌玉的凤座,一道钗环尽卸、素衣跪地。
跪在地上的,正是永庆公主。
从宣国公府出来,永庆公主在厌翟上匆忙取下全身配饰,顾不得回府,立刻赶向了宫城。
在两仪殿门前跪了一个多时辰,看着奏事官员来来往往,却一直未能得圣人传召,永庆公主终于失了耐心,转而来到神龙殿请罪,求圣后帮忙向圣人求情。
圣后允了永庆公主入殿拜见,却只是任永庆公主跪在地上,冷冷地看着,迟迟没有表态。
此时永庆公主已跪了接近两个时辰,自从来到华都,她何曾受过这等罪,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双膝也失了知觉,可是她不敢动,只能尝试着开口,盼能求得圣后原谅。
“阿娘,儿知错了……阿娘,您帮帮儿吧……”
圣后轻笑,“帮?证据都被人坐实,送到圣人面前了,怎么帮?无论是万之洵还是万涵之、万琳,你都保不住,别做梦了。”
“他们死就死了,儿不在乎!阿娘,儿并非想求您出面保人,儿只求阿娘能劝劝阿耶,让阿耶别再生儿的气。”
“孽障!”圣后一掌击在案上,茶盏倾覆,泼湿了永庆公主曳地的裙摆,“你在本宫身边安插人手,如今东窗事发,竟还有脸让本宫去为你求情?这些年圣人和本宫给了你想要的一切,给了你旁人无法企及的地位,你不知感恩,居然生出这等祸心,你倒是说说看,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永庆公主只瑟缩了一瞬,随即目光骤利,高昂起头颅,眸中似有焰火燃烧,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儿要做皇、太、女!”
回应永庆公主的,是圣后冷极的笑声,“你终于说出来了。”
永庆公主膝行到圣后跟前,双手抓住圣后垂落的广袖,“阿娘,儿是有野心,但在儿心中,儿永远以阿娘为尊。”永庆公主伏地叩头,“儿愿助阿娘得偿所愿,鞍前马后辅佐阿娘,此后绝不生异心!”
圣后静静地审视虔诚跪地的永庆公主,抽回被抓住的衣袖,“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永庆公主直起身体,昂头直直望向圣后,“阿娘,我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这些年来您为阿耶处理了无数政事,论气魄、论心胸、论远见卓识,您样样比阿耶出色,凭什么就因为您是女子,您便只能隐在阿耶身后,不可高坐朝堂之上?儿想做皇太女,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能辅佐阿娘!”
圣后猛地站起,厉声呵斥:“住口,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居然也说得出口!”
永庆公主也跟着站起,眸中的火越烧越旺,“阿娘,您此前苦心布局,为的难道不是那御座吗?可恨宁王叔毁您大计,阿耶眼睁睁地看着您中毒受苦,却还是选择包庇真凶,偏帮宁王叔!阿娘,忠心地站在您这边,全心全意地支持您的,只有儿!与其扶持年幼不成器、血脉下贱的庶弟,您不如选择儿!”
圣后好似并没有半分动容,转身缓步走向内殿,伴着裙裾拂过地砖的细微沙沙声,圣后极轻的声音穿过殿内,到达永庆公主耳畔时,仿若化作了冰锥,刺得她背脊生寒。
“滚出去。”
自从在城外山上挖出尸骨,其后的一系列流程进展飞快,下狱、审讯、请旨判刑、查抄府邸,不过短短几日,万家众人的结局便已被昭告天下——
万之洵被判斩首,万家其余人等,不论男女,皆被判流放。
不过,这判罚里不包括万尚宫和万琳。
她们在宫中多年,知晓太多,圣人和圣后自不可能放她们出宫,是以等待她们的,只会是在暗无天日的内狱之中,被秘密地处死。
算上前世,这是纪莘第四次进入内狱。
第一次,她蒙冤入狱,不明不白地死去;第二次和第三次,她心中恐惧排斥,但为查明真相,不得不在陈氿的陪伴下进入;而这一次,不同于以往,纪莘是平静的。
今日,她来见故人最后一面,亦是为前世遭遇的一切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囚室内,万琳一身素白中衣,背脊挺得笔直,仰头望着铁窗外的一线月光,姿态看起来半点不像一名待死的囚徒。
两名小吏将纪莘带来的酒菜摆上木桌,随后便退了出去,万琳收回向外望的目光,问纪莘:“夫人这是何意?”
纪莘坐到万琳对面,在两人面前的酒杯中斟满酒,“娘子曾邀我对酌,今日算是我的回请,也算是我来送娘子最后一程。”
万琳目光淡淡,“入宫这些年,我从未有一刻敢松懈,被关进内狱,于我固然是灭顶之灾,却也让我难得地得了几日空闲。这几日里,我想通了许多事,但也生出了一些疑问,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夫人可否为我解惑?”
“请讲。”
万琳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纪莘,“夫人家世不显,去岁才来到华都,按理说此前不可能有接触到宫中的机会,为何却能在圣后殿下中毒之后,表现出对宫内诸事的熟悉?”
纪莘淡笑回应:“圣后殿下命我在宫中受教,娘子如此认为,看来胡尚仪确实教得极好。”
万琳好似没有听到纪莘的回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边给自己重新斟满酒,一边喃喃道:“是你回来了,对吗?”
纪莘装作没有听清万琳的话,“娘子说什么?”
万琳勾唇轻笑,眼中的情绪复杂得让纪莘有些看不懂,“你如今竟也懂得装傻敷衍了,如此也好,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很多,嫉妒你的人也有很多,你该保护好自己。”
纪莘心中的一根弦蓦地一紧,面上却依旧在装傻,“娘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大懂?”
月光越过铁窗,流过酒杯边沿,万琳望着酒液中映出的银钩,自顾自地说着:“其实,我也嫉妒你,我一直都嫉妒你。”
“我自幼才智平平,在家中时父亲从来只看得到弟弟,从未将目光分给过我。后来,父亲投靠公主,姑母在宫中需要帮手,而家中只有我年纪合适,我在父亲眼中突然就变得有价值了。”
“初入宫时,我本以为,只要我尽心为姑母、为家中做事,姑母便也会看重我,可是我渐渐发现,姑母真正赏识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
“我不明白,你是有才干,可你也给姑母惹了许多麻烦,为何姑母非但不计较,还愿意帮你挡下他人非议,用心栽培。所以,为了弄清楚你为何能得姑母青眼,我故意向你示好,与你结交。而你呢,你对人丝毫没有防备之心,很快便将我当作了挚友。”
万琳转头看向纪莘,眼中似有水光,但很快又扭过头,抬首定定地看着铁窗外,声音轻得不像是在与人交谈,更像是自言自语,“那时的你,怎么这么傻啊。”
纪莘说不出话,眼睛涩得连杯中月光都觉得刺眼,于是抓起酒杯送到唇边,辛辣的酒液滑过咽喉,呛得毫无准备的纪莘不住地咳。
待咳声渐渐平息,万琳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又道:“再后来,你盯上了徐尚功,徐尚功找到姑母,威逼利诱,姑母纵然再欣赏你,可是在你和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之间,她当然只能舍弃你。”
“姑母挑不出你的错处,但还是想到了一个一石二鸟的办法。张司闱参与徐尚功的勾当,又对我们的事有了察觉,我们可以除掉她,再栽赃给你,适逢政变,你必死无疑。”
“张司闱是我杀的,还有,不知你是否知道,在你死后,一次我出宫去见公主时,遇到了你妹妹,我也想杀她来着。”
万琳抬起手臂,借着月光打量自己的右手,“姑母命令我杀人时,我以为我一定会怕得手抖,可是没想到,等到真的动手的时候,我做得居然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也许,我身体里流着源自我父亲的血,所以我注定是一个恶人吧。”
纪莘不想再听,猛然站起,拼尽全力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平顺完整的话:“世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注定,是善是恶,全在于自己的心。你一直都有得选,只是你选了看似坦途实则错误的路,放弃了孤独、布满荆棘、漫长煎熬,但是正确的路。”
囚室外脚步声渐近,两名刑吏走到囚室门口,默默等到纪莘回头才出声询问:“夫人可还有与罪人未说完的话?”
纪莘目光落于刑吏手中托盘上的酒壶,“没有了。”
见纪莘一动不动,刑吏劝道:“圣后殿下赐给罪人的是极稀罕的好东西,等下恐怕场面会很难看,夫人还是先请回吧,免得脏了夫人的眼睛。”
纪莘轻轻点头,走出囚室。
身后呜咽声、镣铐震颤声、酒杯碎裂声和身体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渐次响起,这些声响意味着什么,纪莘再清楚不过。
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循着光亮,纪莘一步步走出内狱,迈过最后一道门槛时,忽然停下,仰头望向天边嵌着的那弯新月。
前尘已了,往后的每一日都是新的开始。
这个单元结束了,还有最后一个单元,给所有人一个结局。
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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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皇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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