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众口铄金

晓鼓声刚起,坊门怕是还没开,已有人迫不及待地造访何家。

何家四口被大力拍门声吵醒,何叔趿拉着鞋匆匆出来开门,本还有些不耐烦,但在打开门闩看清来人的一刻,脸上立刻挂上讨好的笑。

“周掌柜,稀客稀客,快请进。”

来人周掌柜一身褐色锦袍,四、五十岁的模样,眼嵌缩腮,目带精光,是嘉会坊一家药铺掌柜,也是何家所住宅子的主人。

何婶听见声音也小跑到宅门口迎客,同样讨好地笑,手虚扶周掌柜胳膊,“快快请进,不知周掌柜来,家里什么也没准备。老何,你快去街市上买些吃食招待贵客。”

“不用了!”周掌柜甩开何婶的手,站在门外不进门,目光却审视地射向宅内每个角落,扫过一圈后道,“我来是有事通知你们。”

何叔何婶这才明白来者不善,对视一眼却都摸不着头脑,何叔惴惴问周掌柜:“是何事啊?”

“你们今日就搬出去吧。”周掌柜随后鄙夷地嘀咕道,“别脏了我的地方。”

何叔不敢信,商量道:“周掌柜你这可是说笑了,你让我们按年付房租,我家不敢说不,今年整年的房租年前也早早交给你了,这可才刚过两个月。再者说,我家在这儿住了有二十年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让我们走?”

周掌柜听得不耐烦,“让你们搬就搬,哪那么多废话,租金会还你的!赶紧走!”

“这总得有个理由吧?”

周掌柜从怀中掏出张纸,随手扔到面前地上,“你们家自己干的好事,还用别人说。我也就是过去没看出你们是这么腌臜的人家,养个女儿好生不检点,不然早赶你们走了。”

何叔何婶不认字,不去看地上的纸,但听得出多半是女儿的事传出去了。

何婶腿一软,坐在地上拍大腿痛哭,“是哪个杀千刀的在胡说八道啊!”又抱住何叔大腿,“老何,不能搬啊,能搬去哪啊!”

周掌柜眼神更加嫌弃,一挥手扬声道:“别给我来这套,再不搬,我可找人把你们都扔出去了!”

何家门口的吵闹声迅速吸引了好事的街坊邻居,人群逐渐在周掌柜身后围成一圈,周掌柜又掏出一沓纸,分发给街坊,“都看一看啊,何家女儿不三不四,可都登在小报上了!这种人,不能留在我们坊!”

人群议论声渐起,起初是小声嘀咕,随后越来越大,群情激愤。

何婶哭声传进房内时,何昭妍和纪莘想去看情况,纪莘拦下何昭妍,自己出去,正赶上周掌柜在分发小报,纪莘捡起地上的一张飞快扫过,竟是何昭妍陷害窦敞的事。

陈氿不是答应不登报的么?

人群中的难听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何家人的耳中。

“何家这夫妻俩看着老实,没想到教出个这么有本事的女儿!”

“可不是么,若是只想着攀龙附凤也就罢了,可竟然用这么龌龊的手段!”

“前几天我就说了吧,就是何家小女娘自己摆的**阵,你们当时还不信!”

“我们可都是本分人,哪里想得到有人这么不要脸!”

“周掌柜说得对,不能让这种人在我们坊,路过他们家都嫌脏!”

“就是就是,哪晓得他们家有没有什么脏东西,别飘出来脏了我们的地儿!”

“呸!”

“呸!”

周掌柜见街坊都站在自己一边,更是得意,“看到没?赶紧滚蛋,嘉会坊容不下你们!”

纪莘气愤地撕烂小报,冲到周掌柜面前,怒目而视,“租房可是有文书的,我现在就去官府告你!”随后推开周掌柜,一一指向每一个闲言碎语的人,“都是多年的街坊,那些脏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没人在乎纪莘说的话,议论声更加沸腾,几乎要将何家人淹没。

“这小女娘谁啊?”

“啧啧,自己敢做,还不让别人说了。”

“她还好意思指我们,要我啊,早找块地埋了自己了!”

“要是知道要脸,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

纪莘怒火中烧,整个人仿佛顷刻间便要炸开,她想理论,可是一个人如何争得过这许多张嘴?

周掌柜推了纪莘一把,纪莘踉跄后退,扶住门框堪堪站住。

“小女娘,识相点,收拾包袱去吧。去官府?你有钱吗?”

纪莘站直,死死瞪着周掌柜,刚要反驳他,人群外突然传来声惊呼。

“这是谁家的马没拴住啊,跑了!快拦住啊,都要跑出坊了!”

嘉会坊居民多半贫困,没几个买得起马,能买得起且还拴在这附近的,只有周掌柜。周掌柜闻声赶忙拨开人群,一拍大腿大叫道:“我的马啊!”撒开步子飞奔去追马。

带头挑事的走了,其他人留着也是无趣,渐渐散开,待人群散尽,唯余的两人格外明显。

纪莘原本蜡黄的小脸此刻通红,陈氿看着好笑,道:“小女娘气得不轻啊。”

纪莘未熄的怒火全撒在了陈氿身上,“你昨日明明答应不登报的,卑鄙小人!”

陈氿被骂得莫名其妙,“我是答应了,我也有做到,为何骂我?”

纪莘只当陈氿是在狡辩,更气了,“那为什么会见报,现在人尽皆知了!”

邱常发从门口散落的小报中捡起一张,伸到纪莘眼皮底下,手指指向小报一角的印记,“何二娘,你看这里,这批小报是招财今报家的,不是我们奇真轶报的。”

纪莘这才知晓是误会,但怒火还未消退,硬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何二娘!”说完转身搀着何叔何婶回屋,没关宅门。

陈氿也挺气,他最烦招财今报的狗鼠辈,居然还要替他们挨骂!

邱常发按住要拔腿走人的陈氿,推着他进了何家的门,仔细落好门闩。

纪莘平静后清楚自己不对,眼见着陈氿和邱常发进门,向两人施礼道:“方才是我不对,还请两位大人大量。”

邱常发看陈氿还板着脸,于是自己出声说道:“没事,别放在心上。不过你为何说你不是何二娘?”

“我名纪莘,是何叔何婶从路边救回来的,不是何家女儿。”纪莘简单解释自己身份后问道,“方才是两位帮忙解围的吗?”

邱常发点点头,“我们昨日知晓事情见报,担心窦家会对付你们,昨晚去窦家附近转了转,正巧看到这位周掌柜从窦家出来,这不今早他就来撵你们了。还好陈氿机智,放跑周掌柜的马,他昨晚从窦家收了钱,没准儿还在马上的褡裢里呢,能不急么。”

原来是窦家,他们碍于声誉不能明着欺压,就用这种手段想让何家无法立足。何家这几口人如何敌得过众口铄金,幸好有人帮忙解围……

想到这里,纪莘瞄一眼陈氿,亏他能想出这种损招。

陈氿脸色本已缓和,又被纪莘嫌弃地瞄了一眼,火腾地又起来了,问邱常发:“她看我了吧,她是不是看我了,你看见没,她那眼神,什么意思啊。”

邱常发低头捂眼,“我什么都没看见,别问我,我不知道。”心里暗自嘀咕,陈氿多大个人,和小女娘置气,多出息。

纪莘已经进屋,陈氿只能把气撒在邱常发身上,“你俩眼珠子长着是出气的?”说完气也撒完,又是一个和风细雨的翩翩郎君,微笑去见何叔何婶。

屋外只剩邱常发一人凌乱,他这是什么命啊,哄这个劝那个的,还要替人挨骂。

“这,这怎么成?”何叔听了陈氿的提议,犹豫迟疑着不敢应。

陈氿娓娓劝道:“何叔,眼下街坊都相信招财今报的言论,每日指指点点,你们在此生活多有不便,不如暂时先换个住处。我能提供的住处也只是普通民宅,不必觉得负担。待日后我们为何娘子挽回名誉,再搬回来也不迟。”

陈氿方才承诺替何昭妍报道真相时,何婶已然动心,但仍有顾虑,“我们若搬走,姓周的趁我们不在收回宅子,彻底赶我们出去怎么办?”

“你们有租赁文书,他在约期内想收回房子,要与你们签一份租赁终止的文书。若无文书,他擅自收回宅子,无论告到哪里,都是你们赢。方才他那么大阵仗,不过是为了煽动街坊,用那些难听的话让你们自乱阵脚,之后自然他怎么说怎么是,你们只会乖乖就范。”

何婶一听有了底气,对何叔道:“我们就听陈郎君的,先搬走吧。”

何叔尚在犹豫,“这多给人添麻烦。”

何婶一捶何叔后背,“可我们总得为女儿考虑,现在这样子,我们怎么住,你想让女儿被唾沫淹死?”

何叔长叹一声,“成,有劳陈郎君。”站起向陈氿深揖,陈氿哪能受长辈揖礼,赶忙站起架住何叔双臂。

陈氿和何叔何婶商议定了,何昭妍和纪莘没有不同意的份,乖乖听吩咐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纪莘思绪纷乱,飘到了马车外的陈氿身上。他昨日还言之凿凿不能帮何昭妍,今日就改变了主意,她真是看不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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