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滢回应的笑僵在唇边，心闷闷疼起来。知道她一定不甘心就这么回去，说：“你不愿意的话，可以不回去。”
普朵摇摇头。岑滢等她说摇头的理由，她又不说话。
岑滢知道必定是父母之命难违，说：“那就先回去，跟他们好好说说，再来。”
普朵低头不说话。
岑滢想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想给她买些零食路上吃，也等不到超市开门，只能安慰说：“你还年轻，人生还长，都会好起来的。”
“岑滢姐，这个包还给你，我买了晚上六点的火车票。”
岑滢把手揣进口袋，没接，“这是送给你的了。”
普朵的食指在包上划着圈圈，又用手掌抚过包上那个笑脸，“我老家那种地方，没人知道它的价值，我带回去是浪费。”
“其实这个包的价值，是你给它的，你喜欢它欣赏它，它在你眼中心里就有价值，不用管别人懂不懂。就像你自己，也是一样。”
岑滢说出这番话，有点惊奇，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价值”这两个字，有了这样的认知。
“你当留个纪念，看见它想起我来，就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好不好？你真决定要走吗？六点的话，我可能赶不回来送你……真要走吗？”
普朵点头，目光垂下，又落在笑脸包上。
岑滢在她旁边坐下，抱她一下。
心想人生有聚散，幸好有手机和网络，要见面也不难。离开一段时间也好，就像当初自己离开DS。也许到另一个地方，她能开始新的生活。
“那上了车一定记得给我发个信息，自己一定要多保重！”
普朵抬头看着她笑，眼中晶莹：“谢谢你，岑滢姐。”
岑滢又抱她一下，虽知不是生离死别，还是难免哽咽。
“不喜欢再回来，我们还住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普朵拍拍她，“你快去上班，别迟到了！”
岑滢出门前，又到普朵门口看了她一眼，跟她摆手再见。
普朵笑着对她挥挥手，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这是岑滢无数个早起赶通勤、奔赴钢筋丛林和文字战斗的一天。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她的室友要回家乡去了，她心里有些不舍。
说不定过一个星期，普朵又回来了。
岑滢快步下楼，走向胡同口。
隆冬的早晨，大雾弥漫。
岑滢走出胡同，走向公交车站，边走，边回头一望。
彷耳胡同那两排矮楼，在她的视野里，从一块块凸凹不平的四方砖，变成一面墙的轮廓、一幢房子的轮廓，又变成一条街的轮廓，离她越来越远，渐渐模糊……
宛如那些前尘往事。
真正改变还需要更多勇气、耐心和毅力，她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但她知道，她不想再回头。
*
刚进组里，岑滢就被冷苹叫到走廊。
“你的两个人物小传，现在五十四稿了，你有什么想法？”
岑滢呆望冷苹，老师这是......让她谈谈对人物的理解？
“那个，我觉得这两个人物，他们的成长背景对行为的影响，我挖掘得还不够……”
冷苹叹口气，“做编剧，天分很重要。说实话，我觉得你，实在吃力……你有没有考虑过换个组？如果我提出来的话，对你很不利。你自己主动的话，会好一些。”
岑滢呼吸顿滞，低下头，怔忪失语。
老师让她离组……怎么办……她没机会了吗？
岑滢“我”了半天，心乱唇抖，眼眶通红，只是说不出话来。
她想争取，又害怕自己已经成了这个组的拖累。
想放弃，又不甘心，更舍不得。
舍不得，又想不出办法。
“我知道你也努力了。”冷苹拍拍她的手臂，“可你要知道，每天都来坐在这儿不叫坚持，坚持不是忍受，进步才算坚持。”
岑滢眼眶里刹那热流奔涌，她双手往眼睛上一抹，憋紧一口气说：“老师，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改到六十稿……如果改到六十稿，您还是觉得不行……我，我自己离开。”
冷苹看着她，沉吟不语。
良久，长长叹气，慢慢点头。
全组加班到天色黑尽，大纲终于修改完第一稿。冷苹叫房荟潆通知送盒饭上来。
岑滢揉揉饿得啃自己的胃，喝一口热水，又问同事找来胃药，吃下去，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趁着冷苹去洗手间，大家舒展一番筋骨，开始扒拉手机。
“哎呀！错过抢打折券，可惜可惜。”
“演唱会也没时间去看，呜……”
“Y姓女明星借H姓男明星上位之路......霍总都多少年不当男明星了，这帮人还天天炒冷饭。”
“就叶蓁蓁那演技，霍总还想让她进咱们《雁北飞》呢！直接让老师婉言谢绝！”
“叶蓁蓁美得有点儿呆了，我还是喜欢赵寒莹那样儿的。”
岑滢点亮手机，没有信息。看时间，已经是八点多了。
这个普朵，肯定是忙忘了，说好的给她发信息报平安。
“某酒吧一年轻女子坠楼，疑似为情自杀......酒吧街怎么老有人跳楼啊！”
“问世间，情为何毒物……”
岑滢眼皮陡然一跳。她搓热掌心敷上眼皮，心想这社会新闻天天吓人，近视不会又加深了吧。
点开手机要给普朵发个信息，想了想，搞不好她回信息自己正忙加班顾不上看，还是直接打电话吧。
岑滢拨出电话，听筒里却没声音，连连线音都没有。
岑滢看手机，确实是拨号状态，猜测可能火车正进隧道信号不好。
长久静默等待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再拨，还是一样。
小姑娘不会是车上无聊手机刷没电了吧。
岑滢给她发信息：“到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哦！”
盒饭送进来，岑滢一边吃饭，一边琢磨人物小传。
有电话进来。
果然是信号不好，这么快就回过来了。
岑滢抓起手机一看来电，却是个本市的座机号码。
她疑惑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您好，我这里是朝西区派出所，请问您是普朵的室友吗？”
派出所……
岑滢脸色煞白，普朵跟人打架啦？可她不太像会打架的呀。可能遇到坏人了，跟自己上回一样手机钱包被人抢了......
她忙站起来走出去，走到楼梯间。
“我是，普朵她怎么了？”
“她今天下午在酒吧街跳楼了，你知不知道她的情况，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岑滢意识里轰然炸开一朵蘑菇云，炽光耀眼，满目一片盲白。
“她……她没有……没有……什么异常呀.....那她……现在……她？”
“排除他杀的话，今晚会送去殡仪馆。谢谢你配合！”
岑滢撑着楼梯的手像被抽了骨头，软绵绵抓不住扶手，整个人滑下去跌坐在冰硬的水泥台阶上，脑袋轰鸣，浑身发冷，气喘如牛。
刚才发生了什么……
谁给她打过电话……
没有人。
都是幻觉。
她爬起来走出楼梯间，回头看一眼那三面封闭的一格间，上下只有十步可见，往上走望不见终点，往下走看不见出口，走哪一边都是蒙着眼睛绕圈，只觉得诡异可怖。
她用力把楼梯间的门推过去关上，仿佛把刚才那几秒钟也关在了里面。
她不相信。
只信这是她蹲在那里想出的一个可怕情节。
回到组里，冷苹已经回来。
大家吃完饭，又接着改了一个多小时。
岑滢记着笔记，想着整个大纲的框架情节，心口木木麻麻的，像一直有个橡皮头的电机在那里钻啊钻，又电力不足，钻不通彻。
打车回到出租屋，已近午夜。
她下了车，抬头就见出租屋客厅窗上亮着灯，恍如梦醒，欣喜若狂跑上楼去。
开门却见旅行箱还放在原来的位置，普朵的房门开着，灯也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被子依然打包着，那袋垃圾还在墙边。
东西都还在，她还会回来的。岑滢自语。她不信，这么活鲜的一个人，她早上还见，还和她说话，怎么可能几个小时的时间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在客厅呆坐一会儿，心口的木感渐渐变成疼，眼泪跟着汩汩冒出来。
脑袋里不停重复早上她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个表情，苦想她是一早就想好了，还是走之前去见那个人最后一面，情绪激化......
她该有多绝望，才敢朝死亡迈出那一步，跳下那么高的楼……
她还以为已经过去了一年，普朵早把那人都放下了，如果今天早上多说几句，多安慰她，而不是着急去上班，是不是就能把她留下来……
岑滢头痛欲裂，站起来踉跄去推自己的房门，笑脸包挂在她的门把手上。
她泪眼怔望了一会儿，取下来，感觉有东西响动。
打开看，里面是两张百元钞和些零钱。知道是那次让她帮交水电费退还的钱，岑滢忽然抱着包无法抑制地嚎啕。只觉身体支撑不住，拖步走进房间，关上门，走向床，倒下去。
右小腿隐隐作痛……明天会下雨吧……
那个裂过的骨头永远不会恢复原样了……
手背上冻伤留下的疤痕还在……
裁纸刀割开过的食指，比其他手指更敏感易痛……
肺炎能治好，那个发过炎的钙化点永远不会消失……
爱过一场，没想到要耗尽无数日夜来修复。
如果修复不了呢……
第二天早上，岑滢摸黑起来，不敢开客厅的灯，草草收拾完自己，提包出门。
忙到下午，终于鼓足勇气去殡仪馆。打派出所电话问清楚地址，打车赶过去，已经下班关门。
傍晚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普朵的行李箱已经不在了。她奔进普朵的房间，里面一片狼籍。
岑滢心生侥幸，打电话给房东：“王阿姨，今天谁来过？”
“普朵家里人啊，还能有谁？我真得感谢她呀，没在我这房子里出事儿，不然我这房子全毁了。你别害怕啊，新租客过两天就搬进来。”
岑滢冲到洗脸台，接一捧冷水就往脸上扑，再扑，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她真的不会回来了……
那个电话永远也打不通了......
那副温热真实的身体，那张眸如钩月、牙齿细白灿烂喜感的笑脸，那个甜软喊她“岑滢姐”的声音，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房间里满是垃圾，购物纸袋上踩上了黑乎乎的脚印，方便面空桶沾满红油渍倒在一边，玫红空粉饼盒碎成了几片，花绿空薯片袋子和黑塑料袋裹成一团。黑塑料袋下面露出一点红色。
岑滢弯腰捡起来。
是那个蝴蝶结发夹。
五十六稿了……人物性格不够饱满……不够饱满……不够饱满……
岑滢突然就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她要放弃了……为什么这么难……这么难……
第二天早上，岑滢睡梦中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分解自己，每个毛孔涔涔往外冒冷汗。
她坐起来，四肢绵软，头晕目眩。撑身下床，天旋地转。
一俯身，一口发酵物就吐出来，接着是酸水和胆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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