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时漾正蹲在床边快速叠被子，动作利落地像在完成什么任务，被角在她手里翻飞，很快就叠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
“你什么时候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就一会儿，我很快就走。”我揉着眼睛坐起来，心里有点发紧。时漾这是又在赶我了。现在的温度虽然还像昨夜那样低，但天总算亮了，风也停了，我确实该动身了，免得她不耐烦，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我伸手去拿搭在床尾的单薄外套，刚要穿上，手腕却被她按住了。
“啊不，我是说，”时漾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眼神飘向别处，“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吃了午饭再去？”
“你昨天不是还赶我吗？”我疑惑地看着她。昨天她那么冷淡，宁愿自己挨冻也要催我走，今天怎么突然变了？
“我哪里赶你了？那是……”时漾依然躲闪着我的目光，从昨夜开始她就总这样，“你忽然说要睡在这里，我都没来得及反应。我怕我要是亏待了你，等黎玥回来，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我垂下头，手里的袖子“啪嗒”掉在床上，蔫巴巴的。一说到姐姐，心里那股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浑身都提不起劲。
时漾见状，默默地闭上了嘴，没再说话。
她站在地上，戴上帽子和手套，临走前对我说：“我去搬货了，你要是困的话再睡会儿，等我把早餐给你拿过来。”
我默默地点点头。其实早就习惯了高三的作息，哪怕没睡够，脑袋也异常清醒，甚至不自觉地在心里默背起语文必背篇目来。结果才背完两首古诗，门就被推开了，时漾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盒热过的牛奶和一盘三明治——里面夹了煎蛋、火腿，还有好多生菜，配料丰富得像座小山。
“吃吧。”她把东西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热气腾腾的，让我有种被当作公主一样投喂的感觉。
“你怎么不吃？”我朝门缝外望了望，看到几个运货的员工正聚在外面的小桌子旁，手里拿着白馒头，桌上只放了一小碗小米粥。便利店里的员工就吃这些吗？那我面前的早餐，简直算得上豪华了。
“我吃完了。”时漾伸了个懒腰，语气淡淡的，转身去整理货架了。
上午，我出去转了一圈，用兜里仅剩的零花钱在路边摊买了一对加绒的手套，米白色的，摸起来软软的。回来时，时漾正坐在柜台前算账，我把手套递过去，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
“你的手套有点破了，以后就戴这个吧。”我笑得有点傻，看着她把新手套揣进怀里，心里暖暖的。
“谁让你给我花钱了？”时漾先是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但很快就板起脸，语气带着点责备。
“漾漾，你总舍得对我好，却亏待自己，我真的会生气的。”我摸了摸手套里面绵绵的绒毛，满意地塞到她手里，“可惜我钱不多，等我考上大学，也去做兼职，到时候我养你啊！”
“就你这么笨，出去兼职准会栽几个大跟头。”时漾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账本，嘴角却偷偷向上弯了弯。
“不是有你吗。”我拉着她的手撒着娇，“我当然是要靠我们最厉害的漾漾啦！”
时漾依然没抬头，但我看到她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是在笑呢。
“你说你要养我，怕是说反了。我看，明明是我养你才对。”
这话听着确实没错。除了姐姐，时漾是最会关心人的。但我知道，她对别人好，其实是因为她也渴望被这样对待。她嘴上总是尖尖刻刻的，有时候还蛮不讲理，可我就是觉得她好。毕竟，我们是一起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经历过那么多事。
我们出生在同一座大山里，那里的生活条件很差，小学的支教老师来了又走，留不住人。好在我从小就懂事，知道只有好好学习才能走出大山，所以一直拼命读书，后来总算考上了这座小城的重点高中。
我小时候看着乖顺，脑袋里却总冒出些鬼点子，常常让爸爸妈妈头疼。后来妈妈得了重病，一直在县医院躺着，爸爸在旁边陪护，我就跟着奶奶生活。有天，我听到村里的孩子说，山后面有个热闹的集市，能买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好多我从没见过的玩具和零食。
起初我没在意，直到听见时漾在那群“坏孩子”堆里说：“山那边有个神仙老头，什么病都能治好。我妈妈能好起来，就是他的功劳。”
“他在哪里呀？”我赶紧凑上去问，眼睛亮闪闪的——如果真有这样的神仙，妈妈的病是不是也能好？
时漾斜了我一眼，一脸轻蔑：“哼，你这小身板，根本过不了他的考验。你得亲自爬过那座山，否则他才不会现身呢。”
为了妈妈，我一鼓作气，决定去试试。那山太高了，像根支撑着天的大柱子，平时连村里最胆大的男孩都不敢爬。
第二天，趁着奶奶午睡，我偷偷溜了出来。家里的小黑狗摇着尾巴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掰住山石的凸起，一只脚踩进凹陷里，另一只脚跟着往上蹬。“这很轻松嘛！”我心里嘀咕，才爬了几下就得意起来，继续头也不回地往上爬。
小黑在下面“汪汪”狂叫，我怕它把邻居引来，刚想扭头让它小声点，一低头，却发现脚底离地面已经那么高了！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牙齿“咯咯”打颤，手脚一下子就软了。
好高啊！我后悔了，可一想到时漾可能会看不起我，一想到妈妈的病，又咬咬牙，继续往上挪。
“你给我下来！”
我不敢再往下看，却听出是时漾的声音，又急又气。
“我说什么你都信吗？你怎么这么蠢，连这种话都信？”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你说什么！你骗我？”我气得想跳下去打她，忘了自己还挂在半山腰。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往下坠，还好及时抓住了一根藤蔓。可藤蔓被我拽得剧烈摇晃，另一只脚悬空乱蹬，根本找不到支点。
“你抓住那边！右手边！有块石头！”时漾的声音更大了，带着点焦急。
“我看不到，我抓不住啊！”我吓得哇哇大哭，手上的疼痛早就顾不上了。
“你睁开眼睛，哎呀！”她的声音好像就在脚下了，嗓门大得像装了喇叭。
我来不及多想，也不敢大声呼救——奶奶知道了会骂死我的。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腰忽然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托住了。
重心终于有了支点，我抖着身子，一把搂住了这个人的脖子。
“呼，累死我了，终于爬上来了。”时漾喘着气，瞪着我，那只托着我的手用力把我往土石上按，“快抓住！”
我顺势睁开眼睛，慌忙去抓面前的野草，结果草被我连根拔了下来。还好时漾一直托着我，没让我掉下去。
“你真够厉害呀，爬这么高。”她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是在夸你，你一身牛劲没处使吗？”
“啊啊啊啊——我啥都抓不住，你能把我抱下去吗？你抱我下去，我就原谅你——”我带着哭腔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时漾骂骂咧咧地伸出一条腿，踩到我右边的凸起处，另一条腿留在左边，像只乌龟似的伏在我背上：“好了，有我在，你放心下山！刚才怎么上来的，现在就怎么下！”
当我终于稳稳地站在地上时，“噗通”一声趴在了沾着露水的野草丛里，任由独属于陆地的安全感将我包围，衣服被泥水打湿也毫不在意。
“我说实话吧，我是骗你的，根本没有什么神仙老头。”时漾坐在我旁边，声音低了些，“如果我知道你这么蠢，真的会来爬这种山，我压根就不会跟你说那些话。”
我爷爷是村长，我又是班里的班长，大家都希望我好好学习，一直当第一，平时不怎么和她们这群人玩，也不知道她们总拿完不成的事情开玩笑。我对时漾了解不多，只知道她喜欢跟那群“坏孩子”混在一起，最近正忙着照顾生病的妈妈。
她很自傲，像她妈妈一样，有点自私暴戾，却很受村里坏孩子的欢迎。大概是这个原因，她总对班里的纪律委员或班长带着敌意。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还经常吵架。但她今天既然愿意对我说这些，我也想静下心来好好听听。
“那你妈妈……”
“昨天埋了。”时漾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她性格古怪，没什么朋友，也联系不到其他亲戚。多亏了村长爷爷帮忙，我们简单买了口棺材，就葬了。”
我心里一紧，她怎么能这么坦然地说这么难过的事？从此以后，她就是孤身一人了……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她面前，想拉着她的手说几句安慰的话。她却忽然皱起眉，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这才注意到，她的两只手都被粗糙的石块磨破了，右手的指缝里还淌着鲜红的血。
“哎呀，你得跟我回去处理一下伤口。”我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回我家，“我妈妈也生病了，我知道伤口不处理会发炎的。”
“阿姨一定会好起来的。”时漾甩开我的手，扯下头上扎辫子的红布，胡乱缠在右手上，“我没事，你快回去吧，不用管我。”
“不行，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难过地说，几乎要祈求她了，“你别以为我还在生气，我早就不气了。但你必须跟我回去，贴个创口贴，再涂点碘伏。”
“我救你，也算报答你爷爷的帮忙了。”时漾往后退了几步，跟我保持着距离，“你不该带我这样的人回家，他们会说你坏话的。”
她手上的红布很快被血浸透了，脚步却很快，几乎要跑起来，散开的头发一甩一甩的。
“告诉你，下次见面，我们还是敌人！”她跑远了，还不忘回头朝我喊了一句。
“那好吧。”我从兜里掏出一根黑色的发圈，上面绑着个可爱的红色蝴蝶结——是妈妈给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用。我把它放在旁边的石头上，“这个送给你！还是谢谢你！”
我没走几步，就闪到一旁的假山后面，看着她跑回来，捡起发圈，攥在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
“想什么呢？”时漾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面前，手里拿着块抹布，正擦着柜台。
“没什么。”我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咬了一大口，温热的食物滑进胃里，心里也暖暖的。
原来有些回忆，哪怕带着点惊险和笨拙，再想起来时，也会变得温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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