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冯姨娘欢天喜地的过来走了一回,金秀阁头顶的愁云就没散去。
林云晚补功课熬了一宿,又被拉着浑浑噩噩听了一场表功,心生郁气,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夜里就病倒了。
瑞福家的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受了风寒,开了两剂汤药,让先吃着。
冯姨娘听到消息,打发婆子过来看了几回。
面上瞧着是上心的很,可嘴里句句不离亲事,嘱咐她安心养病,外头万事都有她这个当娘的作主呢。
“有她?”翠珠眼皮子上翻,冲着婆子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没她才万事大吉呢!”
林云晚病歪歪的倚在床上,手里的缂丝云帕绞做一团,盯着小几上的那碟橙子,眼睛直勾勾地发怔。
金苞大如碗口,三四个垒做一处,香气弥漫,光是看看,就知道这果子的珍贵。
若换在平日,冯姨娘能想起来送东西给她,林云晚定要私下里抱在怀里高兴。
只是这会儿,眼前金灿灿的果子,却如一个个攮在心窝上的锥,叫人钻心的疼。
翠珠在一旁看出她心里不受用,抿抿嘴,过来劝解:“我是嘴快,说话急了没个遮拦,姨娘就是再利欲熏心,也有好的时候。”
“姑娘您是姨娘亲生的,往日她有千万个不着调的时候,轮到这事儿上,总要靠谱一些。”
怕林云晚不信,翠珠抓了一枚橙子,塞在她的手中,又道:“我私下里寻人打听了,张家拢共就两位没成亲的孙少爷,兄弟比肩,一般齐的科举入仕,一个供职翰林院编纂,一个官拜起居郎,品阶虽不大高,但也是在圣上跟前行事,自比旁人要多几分体面。”
“这边又有世子爷给姑娘撑腰,日后八抬大轿的嫁过去,也不怕他们会委屈了姑娘。”
小丫鬟摇头晃脑,说的头头是道。
林云晚叹了口气,将手里果子放回原处:“姨娘要笼络张家,未必是如你所想的美事儿。”
“他们敢!”翠珠瞪眼撇嘴,“谁不知道世子爷就您这么一个妹子,张家要跟咱们做亲,不八抬大轿的来娶,还能有旁的念头不成?退一万步讲,张家就是有那个心思,姑娘您如今可是姓林!上头有父兄撑腰,甭管嫁去哪儿,都得是一府主母的待遇!”
“哎。”林云晚扶额闭目,淡淡道:“罢了罢了,我头疼的厉害,这些闹心的事儿,回头再提吧。”
她自念书识字,跟着谢夫子增益眼界后,便越性看透了这些世家大族里头的门道。
不管是起居郎还是翰林院编纂,她都不看在眼里,绥宁侯府乃名门望族,又是人丁兴旺,后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光是她这两年听过的就不下数十起。
他家多是门当户对的亲戚,男的在外头养外室,抱着奸生子闹上门的也曾有过。
不过是月亮底下蒙上一层纱,装出体面模样糊弄外人罢了。
那样的人家,别说是叫她去做孙少奶奶了,就是请她去当娘娘,她也不肯。
与其你争我夺的盘算着荣华富贵,还不如寻个小门小户,两情相悦的平淡一辈子才好。
既有衣食无忧,又得了耳根子清净。
好在婚嫁之事,也不是一两日就能落定下来的。
林云晚把帕子展开,搭在面上,昏沉沉瞌目,心里只盼着谢夫子早点儿从蓬莱回来。
有人帮她出谋划策,渡过这道难关才好。
又三五日,林云晚病情依旧,林云升怕她久病成顽疾,教茗喜拿自己名帖,请了太医院的齐太医来,说是心疾所致,换了药方,吃上几剂,才稍有起色。
这厢求医问药,外头冯姨娘也忙的脚不沾地。
张家那位老侯爷已是耄耋之年,日日汤药不离身,谁知道哪天会挨到大限,腿一伸,眼一闭的过去了。
张家催得急,跑腿的媒婆一张巧嘴,恨不能将冯姨娘捧到天上去。
清远侯耳根子软,一来二去,亲事就到了纳吉这一步。
树梢的喜鹊叫了三回,府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前些时候张家来人,讨了二姑娘的八字去,拿到天池山寻了道空大师相看。
今儿要上门报吉。
只要侯爷接过张家的吉兆帖子,后面纳征请期,就等着送新娘子过门儿了。
“快点儿!快点儿!贵客眼看着就要上门儿了,你们几个短板子搭桥不顶用的东西,还不快麻利着收拾了东西送前厅去,误了主子的大事儿,你们吃罪的起么?”
说话的是冯姨娘跟前听差的赵婆子,掐腰拧眉,手指戳在送喜纸的小丫鬟脑门儿上,嘬着嘴地破口大骂。
小丫鬟红着眼圈抹泪,赵婆子又赏下两记耳光,才撒了手,趾高气扬的往别处去。
“狗仗人势的东西!”同行的丫鬟气恼不过,冲着赵婆子的背影啐了一口,“得了个歪门屎壳郎的女婿,她们也就成佛了,只听过外头那些穷的过不去日子了,才卖儿卖女的换银子,谁能想到咱们这侯府里头也能闹出这等事情。这也是瞒着里头呢,要是捅开了叫二姑娘知道,还不得对头见红,撕破脸跟她们闹起来!”
挨打的丫鬟捡起散在地上的喜纸,抽抽嗒嗒道:“二姑娘好性儿,未必会跟她们翻脸。”
另一个道:“泥人尚有三分土气呢,这可是耽搁二姑娘一辈子的事儿呢,我要是你,我就把这事儿往金秀阁捅,叫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呢!”
“二……二姑娘未必管得了。”挨打的小丫鬟瘪着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哎呀,你还磨粉什么,二姑娘顶不顶事儿,上头不是还有世子爷作主的嘛!”
挨打的小丫鬟咬紧了嘴唇,跺跺脚,下了决心:“好姐姐,你帮我把东西送去,我……我去梳洗了就来。”
外头动了响器锣鼓,虽隔着二道门子,后宅也是能听见动静的。
翠珠一大早就被吵醒,找看角门的婆子打听,说是侯爷宴请贵客,找了名角儿红满天来府里唱戏,是锣鼓班儿在调试鼓点子呢。
林云晚听到,还笑着说要放她的清闲,让她偷偷去外头见识见识名角儿。
“我才不去呢。”翠珠翻翻眼皮分辨,“红满天唱的那些雅致的曲子我也听不懂,等回头得了空,我喝两壶子润嗓的梨茶,给姑娘唱咱们小时候听过的穆桂英挂帅,英姿飒爽,那戏才听的顺耳呢!”
林云晚笑着摇头,婉拒道:“我可不敢听你这丫头的戏,那回撕破了嗓子,愣是小半个月说不出话,再吼上一回,又得哼哼唧唧的喊脖子疼,闹个十天半月的,我这脑袋啊,就更晕了。”
翠珠自荐不成,努嘴道:“哼,您不听拉倒,回头您想起来了,再找我说好话。”
主仆两个正一说一笑的玩闹,忽听外面有人喊翠珠的名字。
隔着窗子,声音有些微弱,当值的婆子也听见了动静,查看一番,进来回禀,说是外院有个丫鬟过来传话,要找翠珠。
“你去吧。”林云晚当是丫鬟们私下交好,来人喊翠珠出去凑热闹。
从小抽屉里取了一吊钱,又抓了把碎银子塞她怀里:“你只安心同她们玩,我身子大好,使不着你寸步不离的伺候。”
“我偏喜欢寸步不离的粘在着你。”翠珠扬起眉梢,笑着往门口走。
临揭帘子,还不忘回头,挤眉弄眼道:“我听听是什么事儿就回来,等会儿还要唱穆桂英挂帅呢。”
林云晚莞尔一笑,低头继续忙手里的阵线活。
没多会儿功夫,便有脚步声回来。
翠珠狠狠摔了门帘子,皱褶眉头告状:“好姑娘,可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
她将方才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转述了一遍。
林云晚吓得目瞪口呆,连手上的银针戳在指腹也不知道。
“那……那丫头话可是当真!”林云晚顾不上皮肉疼痛,攥紧了翠珠的手腕,血珠剐蹭在衣袖,留下浅浅的红痕。
“这会儿人怕是已经来了,真不真的,咱们偷偷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翠珠心里也急。
林云晚六神无主,顺着她的话道:“瞧瞧好,是该去瞧瞧的,快!伺候我更衣。”
主仆两个换了身衣裳,不从角门走,反倒顺着廊子往后面花园去,自云屏居绕了一大圈,才出后宅,到花厅处。
这会儿还没开戏,里面正宾主相宜地说话。
此处当差的小厮是瑞福家的干儿子,跟翠珠也算认识,听说二姑娘有心偷偷瞧一眼新姑爷,便会心一笑,将人领至一处秋山旅行屏风后,指了指上首那位身着华服的贵客。
林云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清远侯身旁坐着的那位男子,胡子花白,两条长寿眉垂下,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嘴唇龇开,露出一排黑黄的牙缝。
光是看着,就叫人胆颤不已。
林云晚脚底虚浮,倚在翠珠怀里,才步履踉跄的走出花厅。
心里抱着最后一丝期待,她嚅喏着嘴,颤巍巍道:“你可知里头那位老先生,是哪家的长辈?”
小厮如实道:“您还没见过的吧,那位就是咱们家的未来姑爷,张家当家主事的老侯爷。”
小厮知无不言,欲把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全都系数道出。
话才说了一句,再抬眼,就见二姑娘已经抽去了浑身力气,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花厅有贵客在场,又不便嚷嚷开了惊扰了主子。
喊了几个粗使婆子,七手八脚的帮忙将人搀扶回去。
等送走了张家,消息传到冯姨娘耳朵里。
“昏死过去了?”她冷冷一笑。
又撩眼皮看了看禀事的小丫鬟,不咸不淡道:“怕是喜极而厥吧,绥宁侯府这般的好亲事,未必是谁都能得着,过了门便能儿孙绕膝,底下的人谁不得喊她一声老祖宗。换了旁个,做梦都是要笑醒的。”
合了八字帖,亲事就已经定下了,不过三两日,张家送彩礼来,届时侯府体面在前,就是捆了也要把人送上花轿。
赵婆子也在一旁附和:“叫底下的人好生哄着就是了,二姑娘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这里头的紧要,等日后高门得住,就知道念您的好了。”
她这话说的顺耳,冯姨娘接过滋补的汤药,拨弄两下,笑道:“她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了她?也不求日后她记我的好了,只不这会儿子埋怨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月儿高升,秋意深,树梢上的枯叶飘飘摇摇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入角落的水洼。
秋虫吱吱哀嚎,踩着那片落叶,消失于漫漫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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