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子弹滑出枪膛，正中目标。
中弹者应声倒地。
子弹穿透身体的瞬间，他先是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像被烙铁贯穿了胸膛。温热的液体从弹孔汩汩涌出，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地面向他迎面扑来，却在接触的刹那变得柔软如海浪。他感到自己在下沉，不断下沉。枪声与尖叫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沉的嗡鸣，像是沉入海底时耳膜承受的压力。阳光在头顶的水面上摇曳，越来越远，越来越暗。
“找到江队了！”
“是江支队长！”
“快来人！江支队长中弹了！”
他感觉自己四肢变得异常沉重，仿佛绑着铅块。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水——或者那是血？——从口鼻涌入，带着铁锈味的窒息感。气泡从唇边逃逸，一串串珍珠般向上浮去，追逐着那团逐渐缩小的光亮。
奇怪的是，恐惧正在消退。水压包裹着全身，变成一种温柔的拥抱。记忆的碎片如同深海鱼群掠过，童年时自己跳入河水的冰凉触感，看见雨后的露珠折射出七色光，看到坐在河岸边的人听着随风摇摆的芦苇发出动听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祥和美好。
“阿哥，你不下来吗？这水可凉快了。”
“不了，你自己玩吧。”
“好吧。”
孩童讲着稚嫩的粤语，声音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他爬上岸，坐在那人身边，甩了甩自己身上的水，那人只是笑了笑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夕阳斜照，河面碎金般漾着粼光。芦苇丛沙沙作响，青黄的苇杆在风中折腰。他掐下一支苇穗，揉碎了，便有白絮簌簌飞散，如微型的雪。苇叶锋利，不经意间在指腹划出细痕，沁出星点殷红。对岸有野鸭忽地掠水而起，惊得整片芦苇都颤了一颤，苇花便趁势挣脱母杆，飘飘荡荡向水中央去了。掌心余下几茎残穗，已不成形，惟有河风依旧裹着潮湿的泥土气，一阵阵扑到脸上来，他连忙用手去拨开，见坐在旁边的那人在笑自己，他故意用芦苇在那人的脸上摆弄，惹得那人反过来伸手去挠他痒痒，欢笑声回荡在芦苇荡上空。
这些画面闪烁着，又像被洋流冲散的浮游生物般四散而去。
黑暗从四面八方聚拢。最后的光斑在视网膜上跳动，如同阳光穿透海面的最后波纹。他的意识开始溶解，如同盐粒消失在深海。下沉，继续下沉，直到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直到连下沉的感觉都消失不见。
“I will always wait for you, forever.”
在永恒的寂静降临前，他恍惚听见了鲸歌。
市中心医院里。
急诊室挤满了人，喊声和脚步声混作一团。担架床轮子轧过地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护士小跑着喊人，白大褂下摆沾着血渍。手术室门上的灯瞬间成了刺眼的红色，一场与死神的争夺在这里开始了。
“病人中弹导致胃部出血，现在急需给病人立即输血！”
“先打麻醉针。病人的氧气值还在下降，再加根导管。”
“心率还在下降。”
麻醉剂的效力像潮水般涌来，意识在昏沉中浮浮沉沉。恍惚间，他仿佛又躺在了芦苇荡旁的草垛上，阳光透过眼皮映出一片温暖的橘红。蝉鸣在远处槐树枝头嘶叫，晒烫的芦苇梗挠着后颈，痒酥酥的。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他想去触碰，想去抓住那飘走的回忆，却抓不住手术台的无影灯，只记得童年时攥住的芦苇穗，轻轻一吹，白絮就散进了夏风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混着记忆里雨前泥土的腥气。河岸边的青蛙在叫，萤火虫的光点明明灭灭……而此刻，只有心电监测仪在耳边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像田埂上渐行渐远的脚步。
“行，我明白了，我会安排妥当的。”原林市局长杨华在手术室门口打着电话，眼睛时不时看向坐在一旁椅子上一脸担忧的许月。
医院里的走廊昏暗暗的，手术室门上的红灯映照在许月脸上，显得格外忧愁，杨华坐到她身边，思考了许久该如何用委婉的语言去安慰她。
“这件事情，闹得比较大，上层经过讨论，说等他好过来了……可能要调离现在的工作岗位，去到一个新的环境。”
“我明白，我能理解。”许月声音淡淡的，带着些许沙哑。
杨华抬头看着走廊尽头的时钟，叹了口气：“我们会把他安排到一个安全的职位，不会让他再参与危险的任务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谢谢杨局。”
一年后
原林市中心医院。
窗外的春光在江盼眼中流淌。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目光追随着几只麻雀在樱花树间跳跃。那些鲜活的生灵每一次振翅，都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哥。”
门轴转动声惊碎了寂静。许月提着保温袋站在逆光里，消毒水气味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在病房里漫开。她将印着向日葵图案的便当盒放在床头柜上，金属扣与玻璃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医生说各项指标都稳定了。”许月用湿巾反复擦拭竹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特意让家里的厨师炒了土豆丝，连花椒都没放。”她推过咖啡时，杯底在桌面划出半道水痕。
江盼的视线从便当移到许月脸上。阳光穿透他单薄的病号服，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长期卧床让他的声音像生锈的琴弦：“今天出院。”
许月正在拧保温杯的手猛地顿住。茶水顺着杯口溢出来，在她米色裤子上洇开深色痕迹。
“杨华局长的调令......”江盼的喉结上下滚动，“该去报到了。”
“先把饭吃完好不好？”许月抓起勺子时，腕间的银杏叶手链哗啦作响。她突然把满勺米饭抵到江盼唇边，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至少把这一盒吃完。”
米粒粘在江盼干燥的唇纹上。他机械地咀嚼着，目光却始终盯着床头柜上的出院证明。
许月突然把车钥匙拍在桌上。金属与玻璃的撞击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车在B2区。”她扯过纸巾用力擦手，“但我要全程跟着。”
更衣室的灯光下，江盼嶙峋的脊背像一副褪色的地图，早已没有往日的健壮。当他套上深灰色针织衫时，许月注意到他手腕上那些淡粉色的疤痕正在新衣料的摩擦下微微泛红。
发动机轰鸣惊起满树飞鸟。江盼捧着咖啡坐在副驾驶，热气在他镜片上凝成白雾。后视镜里，医院的轮廓正被春日的阳光慢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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