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声传来,眨眼间,一个魂魄被勾魂索勾住,身体里传来的牵力使他不自觉跟着锁链另一头的人走。
苏塘把这个魂魄带回审讯司就下班了,他身上穿着地府统一发放的工作服——上白下黑,这两颜色标志着他的工作。
身边的同事经常抱怨这工作服,几百年了都这个款式,看的大家审美疲劳了,老觉着彼此生下来就穿着这黑白服。
苏塘不在意这些,穿什么不是穿,他衣柜里大都是类似的素色。
鬼差的工作时间不长,采用轮班制,制度的完善和人才的纳进让地府逐渐规模化,不用再像当初一样两眼一抹黑,搞得手忙脚乱的。
苏塘比较幸运,排到的是白天的班,朝九晚五,平平淡淡,有时间还会去地下的酒吧和同事喝酒,那里是人类去不到的地方。
很多隐蔽的场所会给他们这些非人类特供,鬼啊,妖啊,神啊聚在一起,互不打扰,各自过着自己安稳的小日子。
日复一日的生活倒也不无聊,相反,还挺惬意。
和公务员一样,这就是个铁饭碗,住着地府分配的小公寓,按时上班,按时拿工资,攒了点钱和假期就能请假来趟旅行。
苏塘想了想,觉得自己当初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平常的工作量不大,得益于这几十年来地府不断招人,除非遇到特大事件。
比如中元。
比如战争。
苏塘再次回想起自己还在世的日子,距今已将近一百年。
当时,战事如飓风,大家虽早有准备,但动乱还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前线一片动荡,后方惶惶不安,天下匈匈。
那天,他早上还在父亲的店里帮忙做事,下午却已经坐上了去往前线的车。
一道道紧急通知雪花般落下,好在大家训练有素,没乱了阵脚。
他坐在车上,没有窗的车厢内一团黑漆,身边坐着的是同行的医生。
没有人出声交谈说话,大家都好像憋着一口气,在压抑的氛围独自消化着内心的不安与惧怕。
每一个人都清楚,上了这辆车意味着什么。
等待他们的是炮火、伤者、感染和不长眼的子弹,没去到真正的战场上并不意味着安全,稍有不慎也会死亡。
前路看不到光亮,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自愿的。
苏塘仰头靠在硬邦邦的车厢上,身体随着车厢晃动。
他望着眼前的虚空,想起今早,他发觉自己甚至没有和父亲好好道个别。
他心里发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了。
喉头哽咽,气息出不来,他花了极大的功夫压下胸腔和喉咙的不适,连同哽咽塞回肚子里。
这种时候万万不能泄出一点情绪,哪怕是一点哭腔都不能。
他调整呼吸,而后闭上眼睛,去想想另一个人,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张脸。
剑眉星目,面容俊朗,嘴角时常带着爽朗的笑容,身上总有股散漫劲。
苏塘自虐地回忆着,像用刀挑开快愈合的粉色皮肉,一遍遍划开留疤的伤口,记忆每一次重组都像在撒盐,渴望着用血肉去铭记。
他倒在床铺里,地府分配的公寓配置很好,被子厚重舒适,和以前的粗布不一样,上面没有一块块的补丁。
当初是怎么得到他的死讯的呢,苏塘仔细回忆。
他记得自己在给伤员处理伤口,手上浓稠的鲜血快要浸到医用手套里,将手染湿,手底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
尽管伤者已经极力忍耐了,但仍是抖得厉害。医疗器械的响声和痛苦的哀嚎,和远处呼啸而来的枪械炮火声紧密交缠,凑成了一首急促的交响曲。
这首曲不那么动听,但丝毫没有影响到苏塘。
当他听到伤员说薛将军战死时,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手上的动作停了三秒便继续了。
三秒很宝贵,三秒足以从鬼门关里把人夺回来,这里每个医护人员都在争分夺秒地抢人。
那个士兵只是小声呢喃,带着不可置信,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能说给他听,可就是被他听见了。
为什么自己要听到,苏塘懊恼地想。
要是没听到他还能有些念想,足以支撑他将工作继续下去。
他有些自私地想,比起这句话,自己还是愿意听那首难听的交响曲。
会不会是另一个薛将军,他下意识逃避。他自己意识不到这是逃避,这是少有的事。
姓薛的那么多,怎么就一定是他呢。
伤员的枪伤位于大腿上,子弹已经取出,现在只需包扎好伤口,避免感染,纱布蒙上小小的圆形创口,按时换药疗伤就好了。
但苏塘发现,现实远比伤口更难处理,姓薛的将军只有一个。
他们每天在医疗室,这个仅由几块棚子搭起来的死亡关卡里抢人,却忘了有些人根本回不来医疗室。
后面的事他没有试图打听过问,每天睁眼是皮开肉绽的创面,闭眼是血肉粘连的断口,炮火有时离得近了,整个地面会带着棚子晃,摇摇欲坠看得人心惊。
烈士遗体每天都往回运,总是运不完。
那人的也被运回来了,听别人说,是完好的,很幸运。
**发臭、躯体不全的他看得太多了,消息苏塘听过就算,继续投身救治。
他依然保持着淡然的神情,游走在生死线上的白色地带,与黑暗争夺着一切。
待战事平定,苏塘辞去了军医一职,背乡离井。
照相馆空无一人,据人说这一带的人都被赶到南边躲避战乱,南边多了很多流民,父亲可能也去了那里。
南下前,他回到昔日的战地上,想看看那片土地。
万里丘陵寸草不生,裸露的低矮山坡延绵起伏,炮弹炸过的痕迹黑梭梭一片,给荒地带来无可挽回的伤害。
火药和血腥抹杀着生命,尸体早就被士兵们抢了回来,可散发的焦糊味和腐烂的气息还留在原地,充斥环绕着,像大规模起义一般宣泄这其中的恶行与罪孽。
悲壮又苍凉。
数万冤魂的哀嚎与悲哭载着悲伤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过,唱那一曲悲怆。
那里回荡他生命停息的余调。
战事已去,人们生活开始重建,一沓日报上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新闻。
一批敌对的残党余孽于逃亡过程中陆陆续续被杀,至今无人知道是谁在暗中动手。
被杀的余孽身上的伤口很少,用的是刀,刀口齐整,往往一刀致命。
政/府忙着重建事业,更何况那位行动的人还帮他们动了手,省了一番功夫,他们感谢都来不及,自然不会去追究。
因为找不到动手的人,人们在过了起初那段兴趣后便没再了解了。
关注这件事的只有报社,他们猜测凶手定是懂医的,知道如何一招致命。
他们好奇他动手的动机,是仇恨?还是宣泄?
都说医者似神,救人于苦难当中。
可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像神而非神,拯救世人的同时却染上了杀人的罪孽。
置身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踩着那条平分阴阳的界线。
苏塘埋在棉被里,夕阳的余晖闯进室内,落到了他的腿上,窗沿切割分明的边界将他分开为黑暗与光亮两面。
生命透支的那刻,有个空灵的声音问他愿不愿意还阳。
苏塘不懂,但他猜测是投胎的意思。
他摇摇头,不愿意。
那个空灵的声音又问他,愿不愿意做鬼差。
稍微听老人家讲点故事都知道鬼差干的是勾魂的差事,把勾走的魂魄送去往生。
苏塘想了想,那人的魂会不会还没被勾走,在哪个荒山野岭飘着,回不了家吧?
是吧,每天死去的人这么多,地府也忙不过来。
那……自己是不是能见他一面?
生前没来得及送他一程,那便死后陪他走一段路。
当时没道的别是不是能说给他听呢。
他应了下来。
说来很可笑,生时做着救人的活,费尽心思把人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死后却做着勾魂的差事,把人送去往生的路。
命运很是神奇,玩弄着世人,却又眷顾着世人。
前几日,有两位客人点名道姓来找他,告诉他薛修杰在往生塔里,希望他能去看看他。
这个几十年没被人念过的名字就这么入了他的耳,轻飘飘几句话卷起了他多少年的期待与妄想,死而复生的荒地刮起了飓风。
心里的震动只有自己知道。
不可置信,明明他在那片他离世的土地上转了几个星期都没有见到过他,甚至把周边的魂魄一一勾回,却从未见到那抹身影。
两位来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告诉了苏塘找不到薛修杰魂魄的原因。
苏塘心里泛苦,为什么,为什么就落到了火海当中呢。
他的心脏像被人用力攥住,窒息感压迫五脏六腑,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早就是个鬼魂了,哪还有呼吸。
可那灭顶的疼痛却又真实地到达胸口的心脏。
火域他是知道的,流放到里面都是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恶鬼,可为什么薛修杰也被拉进去了?他确实杀了很多人,身上沾染的血不比任何人少,但那都是敌人,是他报国的功勋。
在最初的震惊后,是不甘,是痛惜,是遗憾。
好在,没有错过。
他离开公寓,顺着河流走,怎么穿过阴阳结界,来到往生塔的,他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站在了那座高耸威严的建筑物前。
他知道的是,面前的塔里有个人,他等了几十年的人,不知道他有没有也在找自己。
没有也没关系,苏塘这次会做那个主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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