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个子不高,但背脊挺得很直。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样式非常奇怪的衣服,布料看起来厚实粗糙,袖口和裤腿都扎得紧紧的。他的脸膛被晒成健康的红棕色,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被风吹雨打过的岩石,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温和中带着一种兜兜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口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跟在老爷爷身后的是一位头发同样银白的老奶奶。她穿着深蓝色的斜襟布衫,外面罩着一条深色的围裙,洗得有些发白。她的脸庞圆润,慈眉善目,嘴角天然地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显得很温柔。她的目光一落在兜兜身上,那双温和的眼睛里立刻涌起无法掩饰的、浓得化不开的关切和心疼,还有一种……一种让兜兜觉得鼻子发酸的、莫名熟悉的温暖。
“哎呀,孩子醒了?”老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软糯的、从未听过的口音,她快步走到矮榻边,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兜兜的额头,又怕吓着他,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谢天谢地……可吓坏我们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老爷爷也走了过来,将手里的粗陶碗放在旁边一张同样粗糙的木桌上。碗里是半碗散发着奇异谷物香气的、稠稠的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先喝点热米汤,暖暖肚子。”他拿起碗里一个木头小勺,轻轻搅动着,目光落在兜兜苍白的小脸上,那温和的眼底深处,似乎翻滚着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爷爷……奶奶……”兜兜怯生生地叫出了口,这两个称呼在舌尖滚过,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感。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小声地问,“我……我爸爸妈妈呢?你们……看见我爸爸妈妈了吗?”他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随时会决堤的湖泊,充满希冀地望着眼前这两位陌生的老人。他努力想表现得勇敢一点,就像老师教的那样,但声音里的哭腔怎么也藏不住。
老爷爷和老奶奶的身体同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老爷爷搅动米汤的手顿住了,勺子磕在碗沿,发出轻微的一声“叮”。老奶奶脸上的慈爱瞬间凝固,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老伴,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地咽了回去。
“好孩子,”老爷爷的声音明显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沙哑。他避开兜兜那清澈得让人心碎的目光,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搅着那碗米汤,仿佛那是一件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完成的大事。“先……先吃点东西,乖。你身子还虚着。”他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米汤,小心地吹了吹,递到兜兜嘴边。
那米汤散发出的朴素谷物香气,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在兜兜心上。他看着眼前两位老人躲闪的眼神,听着他们避而不答的话语,心底那片冰冷黑暗的荒原,仿佛瞬间被撕开了一道更大的口子。一个可怕的、模糊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们……是不是不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或者……爸爸妈妈……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小小的身体,让他无法呼吸。他猛地低下头,把小脸深深埋进自己小小的手掌里。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粗糙的草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瘦弱的肩膀却在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
压抑的、幼兽般的呜咽,在低矮简陋的泥屋里微弱地响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恐惧。
老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伸出手,那不再年轻、布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掌,带着轻微的颤抖,无比轻柔地覆上了兜兜剧烈抽动的小肩膀。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穿透了兜兜单薄的衣衫,让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
“孩子……我的好孩子……”老奶奶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挤出来的,浸满了滚烫的泪意。她俯下身,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将兜兜那颤抖的、冰冷的小身体小心翼翼地、却无比坚定地拥进了自己怀里。这个拥抱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力量和无法言说的痛楚,紧得几乎让兜兜喘不过气。
兜兜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悲伤的拥抱弄懵了。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透过模糊的水光,看到了老奶奶布满泪痕的脸。她那双总是充满慈爱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里面翻涌着兜兜完全看不懂的、如同海啸般的激烈情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锥心刺骨的痛悔,是难以言喻的激动,还有……还有那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刻骨铭心的爱。
“奶奶……”兜兜抽噎着,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宝啊……”老奶奶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她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无比珍重地抚上兜兜满是泪水的小脸,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用力就会碎掉。“我的小乖孙……别怕,别怕了……回家了,回家了……”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兜兜的额发上。
老爷爷不知何时也蹲在了矮榻边。他放下了那碗米汤,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却异常稳定的手,一只轻轻搭在老奶奶颤抖的背上,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另一只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落在了兜兜小小的头顶。他的眼眶同样通红,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似乎在拼命压抑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兜兜,”老爷爷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敲在兜兜心上,“听爷爷说。”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撬开那尘封了九年的真相,“我们……我们不是陌生人。”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兜兜茫然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我们,是你亲亲的爷爷奶奶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老爷爷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兜兜小小的、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亲亲的爷爷奶奶?
兜兜猛地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眼睛瞪得溜圆,里面所有的悲伤和恐惧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信息冲散了,只剩下巨大的、空白的茫然。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两位泪流满面的老人,看着他们眼中那如同熔岩般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深切情感。
爷爷?奶奶?他是有爷爷奶奶的。在遥远的相框里,在爸爸妈妈偶尔提起的、带着思念和叹息的只言片语里。他记得,妈妈说过,爷爷奶奶在他出生前很久很久,就因为一场可怕的空难……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是一个模糊的、带着悲伤色彩的概念,像故事书里一个令人难过的结局。
可现在……这两个陌生的老人,在这个陌生得可怕的地方,流着泪告诉他,他们是他的亲爷爷奶奶?
“不……不对……”兜兜下意识地、微弱地摇头,小脸上写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奶奶和爷爷……坐大飞机……掉下来了……不在了……”他喃喃地说着从妈妈那里听来的话,像是在求证一个早已认定的答案,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
“是!是坐了大飞机!”老奶奶用力点头,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她紧紧抓着兜兜的小手,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唯一的浮木,“那架飞机……是掉下来了!可我们没死,宝儿!老天爷……老天爷它没长眼,可它又开了眼!”她的情绪激动得难以自抑,语速又快又急,“飞机掉下来的时候……我和你爷爷只觉得眼前一黑……再醒过来,就到了这个……这个鬼地方!整整九年了!九年了啊!我的小乖孙……”她泣不成声,再次把兜兜紧紧搂进怀里,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九年?兜兜被这个巨大的数字砸得更加晕眩。他六岁,而爷爷奶奶……竟然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活了九年?
“我们……我们想尽了办法,做梦都想回去啊!”老爷爷的声音也哽咽了,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抹去纵横的老泪,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回不去!怎么也回不去!就像被关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只能……只能咬着牙活下去!靠着你奶奶的手艺,靠着爷爷这把老骨头……”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兜兜苍白的小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迷雾,“孩子,告诉爷爷,你是怎么来的?爸爸妈妈呢?他们……他们在哪儿?”
“爸爸妈妈”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兜兜记忆深处那扇被恐惧暂时封锁的门。那刺眼的白光,震耳欲聋的撞击,金属扭曲的尖啸,妈妈短促的惊呼……所有可怕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刚刚筑起的、脆弱的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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