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竹筴乃是由上好的竹木制成,制作工艺也是上好的,曾被售于京中最好的茶具铺子,市价么,没有三两银也有二两银。”青衣婢答得有些迟疑。
杨径摇了摇头:“你口中的上好竹木,竹县多的是。在竹县之中,每户的人都有着姑娘口中的上好制竹工艺,这一个竹筴,若是放在竹县的市集之上,只能卖得二十钱。”
见青衣婢子瞪大了眼,杨径将话继续说下去:“我来自竹县,家中一贫如洗,此事二位想必早已知晓。竹县别的不多,各类竹木却是很多,当地百姓世代皆靠竹为生。”
他们自幼便开始学习制竹手艺,十余几十年下来,每一位村民的制竹手艺都不亚于京中的制竹名匠。可为什么,竹县十里八村的百姓仍是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呢?
他们难道就没想过将竹县的竹子以及竹制品售往其它州县多换些银钱吗?
“不是的。”不待谁回答,杨径便摇了摇头,自顾讲了下去。
“如今仍愿以竹为生的竹县百姓,多是世代居于此处的,他们对足下之土地,对山中之竹林情深,所以不愿改做其它活计。他们可以走出竹县,可他们的竹木却走不出去,其中最大的原因,出自于当地的县官。”
“竹县的县官常年都在压价扣货,凡是竹县的竹木与竹制品,都需经由县衙转出县外。”
“若未经县衙而私自售出,一经发现便会被县里的官差捉进大牢,还会被施以杖刑。”
“真到了那时,别说银钱,连命都可能丢了。”
“如今的竹县虽还名为竹县,种竹制竹的百姓却越来越少,苦守竹林的人也越来越少。比起靠竹维持生计,其中多数人都如我的舅父那般,选择了外出谋工。”
杨径探手拿过案上的竹筴细细端详着,末了却将竹筴往案上随意一扔。
“这样的工艺,远不如竹县百姓的工艺,哪里算得上上乘。”杨径的语气十分不屑。
青衣婢子被杨径扔竹筴的举动惹怒了,张口想说什么,一侧的妇人却抬手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你的意思是?”妇人问。
“我的意思是,”杨径语气凝重,“若我如常应考,说不定也会榜上有名,但,也只是说不定。我杨径,不想被这个不定因素所阻,我一定要得到官身。只有如愿得到官身,才能站在高处不再被人欺压,才能报我想报之仇。”
“报仇?”
“没错。早年间,竹县的县官曾扣过我舅父舅母的许多竹货,甚至对他二人都施过杖刑,这件事情,夫人若想了解就不难查到。”
“我自幼便被舅父收养,一直视舅父舅母为生父生母,试问,哪个为人子女的见到双亲被人如此对待,心中不会存下怨恨,不会想要报仇?”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同夫人说实话。其实我这个人也只看利,也只信利。先前之所以能想出办法给夫人递话求合作,不过是假借了范家之利罢了,若非如此,我或许连与夫人相谈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吗?”
杨径勾了勾嘴角,扯出一抹带着苦意的笑。
妇人沉默了片刻,问:“你连我的身份都不知,又为何会笃定我能助你得偿所愿?”
“说来不怕夫人笑话,其实从上马车到现在,我这心里都还是慌的,我不知夫人的确切身份,对夫人的本事也一无所知。我不是不怕的,但既然选择走出了这一步,我再怕都不会回头。便是栽了,我也认了。”
说完,杨径举起手中的茶碗,看着妇人的眼睛缓缓道:“若夫人助我顺利得到官身,将来不论夫人提出什么要求,我都可应允。毕竟,从我托人给夫人带话那一刻开始,我杨径的仕途与性命就已经交到夫人手中了。”
“你既敢将仕途与性命递至我手,我又岂敢不应?”
沉思片刻,妇人端起面前的茶碗与杨径手中轻轻一碰,仰头将小半碗茶汤给喝了下去。
放下碗,妇人转头朝着一边的青衣婢点了点头,青衣婢起身走出了茶室。
看杨径的视线随着青衣婢移了出去,妇人不期然问了句:“你瞧上这丫头了?”
“夫人可愿割爱?”
妇人微微一愣,笑了:“我听说范记的小东家习过武,身手很是不错,你就不怕到时后院起火,闹得一个家宅不宁?若你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也不是不能成人之美。”
“杨公子既乘兴而问,我又岂能让杨公子败兴而归?待她取来笔墨,你我二人签下契约,杨公子直接将人领走便是。如此一来,这丫头便算我送给杨公子的见面礼了。”
原来,青衣婢是去拿笔墨了,也不知她是去何处拿,不知她们与其余人的契纸又会被放在何处。
杨径心下正转着,就听见茶室外传来一阵震耳的刀剑碰撞之声与奔走呼号之声,但那呼号声很短,很快就销声了。
茶室的门未掩紧,“砰”地一下被人自外撞开,撞开门的人顺势跌落在地。
倒地的人双手与双腿皆被绑,嘴也被人拿布团堵着。是方才出门去拿笔墨的青衣婢。眼下只见了人回,不见笔墨影子。
“来者何人?”
妇人的视线落在门口。有人跨进门槛,从女婢面前经过。
来人穿着一声正青色官袍,并未答话,也并未在妇人面前停下,而是绕过了妇人,向着一边的杨径走了过去。
“将此人押下去。”
这人话音落下,很快便有穿着黑红劲装的武卫上前将杨径绑了手押了出去。
直起身,妇人蹙起了眉:“我问你是何人?”
“大胆罪妇,竟敢对司隶台的宋从事无礼!”
随着呵斥声响起,一名带刀武卫站在了妇人面前。
“便是司隶台的人又如何?”妇人面色不变,“拿人要讲证据,敢问我所犯何罪?没有证据便要将人收押……在天子脚下便敢如此行事,司隶台的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圣上?”
“哦,我差点忘了。”妇人的话一转,“周家的人以为能仗着当今圣上的些许宠信目无法纪,你们便也以为跟了周家的人就能肆意妄为了么?昔日的光永侯是什么下场,你们不会不知吧?”
昔日的光永侯是什么下场?兵败,被褫夺爵位。
宋玄乙本在观察茶室的摆设,闻言扭转了头,凉凉的目光落在妇人身上。
不待宋玄乙说话,先前说过话的那名武卫便招呼同僚上前押住了妇人的肩肘,又拿了布团将妇人的嘴给堵了。
随着嘴巴被堵,妇人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狠狠地瞪向宋玄乙。
将茶室慢慢打量了一圈,宋玄乙慢慢走回到妇人的面前,对边上武卫说:“怎可对乔夫人如此无礼。”
司隶台中的从事官发话,武卫不敢不听,只得将妇人口中的布团扯开,也松开了押住妇人的手。
“方才我好似听到乔夫人说我司隶台的人目无王法、肆意妄为?”
冷哼一声,宋玄乙不敢苟同:“要论目无王法、肆意妄为这一点,我们司隶台可是远远不及乔夫人。谁能想到,今次科举舞弊案的谋划者就是身为当朝三品侍读学士乔铭昫之妻,同时又是户部度支主事卢传堂之堂姐的您呢?”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乔夫人冷笑一声。
“若非如此,乔夫人来此地作甚?”宋玄乙语气不明,“今日这天气可谓是糟糕至极,乔夫人不好好待在乔府,却与一应考举子相约在此闭门相谈,谈的会是什么呢?刘起,你说。”
突然被上官提到,武卫刘起愣了一下:“省试辅考官之妻与一应考的举子相约一处闭门相谈,这,总不至于是在幽会谈情吧?”
“两者的年纪差得不是一般大,莫非二人有亲缘关系……”顿了顿,刘起迟疑道,“这举子莫非是乔夫人失散多年的儿子?”
“你休要胡言!”卢氏的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先是诬陷我与什么科举舞弊案有关,如今又诬陷我与他人有什么关系,宋从事,你身为朝廷命官,岂能任由下属含血喷人。”
卢氏站起身想往前走,两名武卫一左一右以刀鞘压住了卢氏的肩膀将人押回原位。卢氏挣扎未果,一双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乔夫人所言有理,若没有证据,我先前那番话便可算作诬陷。”宋玄乙笑了一笑。笑过之后,宋玄乙伸手到衣袖里掏了掏,掏出一条帕子。
“不知此物算不算得证据?”将手中的帕子展开在卢氏面前,宋玄乙问。
帕子上头绣了两朵红梅,绣法为双面绣,瞧着还算寻常。但随着宋玄乙拿出匕首挑开其中一朵绣红梅的丝线,下方赫然盖着一方私印。
私印为两个小字,胥约。
“这算什么证据?”卢氏回过眼,十分不以为意,“不过是一方盖了印章的手帕罢了,能说明什么。”
“一方手帕的确不能印证什么。”
宋玄乙点点头,手一伸,刘起将一本书放进他手里,又端着茶室里的一盏烛火靠近。
借着烛光将书翻至某一页时,宋玄乙伸手接过烛台,将烛火放在那一页纸下边烘烤起来。
随着烘烤,原来还只是盖有一个小印以及一个指纹的空白书页上,竟然渐渐浮现出了几行字。
好巧不巧,书页底部盖着的那个小印,也为“胥约”。而浮现出来的那几行字,正是一份契约。契约涉及双方,一方为李峻嵘,一方为胥约。
因这张书页是藏在一本无字书册里,与书脊相连,纸质与其余书页没什么区别,平日里即便有人逐页看去,在看到印章与指纹之时也只是会小有疑惑,并不会发现其中的端倪。
宋玄乙将烛台递给刘起,将书页往谢氏面前一晃,再问了一句:“不知在卢夫人看来,此书算不算得证据?”
“我不知宋从事为何要拿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与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更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就成了所谓的证据。”卢氏侧过脸去。
“这些可都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书和手帕都是从进过照显义社的举子屋中搜出来的,而这个,是从谢浩田的身上搜出来的。”
宋玄乙将书递回给刘起,又从刘起手中接过一份小小的纸卷。
纸卷展开之后的大小与方才的无字书差不多,上头却加盖了一个小印,其中一个仍为“胥约”,另一个则为“端同”。
烛火移近,映得卢氏的眼睫颤了颤。
“你说的,我都听不明白。我不过一介内宅妇人,并不认识你说的那些人,也没见过这些东西。”卢氏的声音幽幽响起。
“就知道乔夫人会这么说。”宋玄乙叹了口气,再次伸手入袖,这次,他掏出了一枚印章。
这是一枚在底部刻了“胥约”二字的龟钮小印,印章只两指宽,由黄铜制成。
宋玄乙捏着这枚印章在谢氏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见卢氏一脸平静,不由说道:“看来乔夫人不认得这枚印章。不认得算了,咱们再瞧瞧另一个。”
他将另一只手摊在卢氏面前:“乔夫人瞧瞧这个,眼熟不眼熟?”
面前所见,也是一枚在底部刻了字的龟钮小印,印章也是两指宽,也是由黄铜制成,但这枚小印上刻的字并非“胥约”,而是“端同”。
看清面前刻字的这一瞬,卢氏脸色骤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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