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手贴在腰间的感觉十分陌生,即便还隔着一层衣裳摩挲也令人头皮发麻,手中的匕首推开大半,却因为萧雨青忽而附在耳边说了句什么,章纠白硬生生收了手。
将匕首从章纠白手中夺下并塞进锦被的下一瞬,萧雨青眼中的笑意陡然一收,脸色也转冷,手攥住章纠白的胳膊将人一推,便将人推向了茶几。
一个茶杯从几上掉落,碎裂声将寂静的黑夜打破。
“雨青少爷出什么事了?”
有人急急忙忙推门而入,眼神和语气很是担忧:“这是怎么了?”
“咦,你作为一个护院,夜半三更不在东厢睡你的觉,怎么跑来雨青少爷的屋子里来了?”
来人很是疑惑,待看了看靠在床头明显带着不满与愠怒的萧雨青,再看了看低着头慌里慌张系腰带的章纠白,原本疑惑的目光渐渐变了意味。
来人四十几许,黑发褐衣,为萧家的老仆。
是雨青院的管事赵伯。
痛心疾首地将章纠白训斥一顿之后,赵伯忍不住摇头叹息,看向章纠白的眼里有种长辈对小辈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雨青少爷您看这……”
向萧雨青投以询问的目光,赵伯问了句该如何处置章纠白。
萧雨青瞥了章纠白一眼,眼中的厌恶不似作伪:“给点银两打发了,我不想再在萧家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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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得了三两银子?”
蔚州城外,高坐马上的段徊忍不住啧啧:“萧家的人还挺大方,对于一个没待满一个月就敢夜闯主子卧房的护院,他们没打你板子就算好的了,居然还肯给你钱。”
“没办法,谁让我这人老实呢。不像你,眼睛里除了钱就是钱,人走不算,还带那么多东西走。”
两个大包袱鼓鼓囊囊坠在马鞍左右,段徊眼睛里冒着精光,看得出来收获颇丰。
“你这话说的,我任劳任怨地给萧风红跑了两个月的腿,到头来发现白跑了,难道还不让我在临走前拿点好处啊?都说贼不走空,我既然进了萧家,就没有空手离开的道理。”
段徊伸手拍了拍包袱,叮铃哐啷响,里头恐怕装的都是金银玉饰。
“真没出息。”章纠白忍不住轻嘲,“堂堂映水堂少堂主,竟拿自己同外头那些小盗贼相提并论。”
“噢哟,我没出息?”眼皮一翻,段徊反唇相讥,“我是没出息啊,毕竟我眼里都是些黄白俗物。不像你章纠白章女侠呀,有出息得很,虽然身为护院却连主子的床都敢爬。”
“是我要爬的么?”
想到萧雨青的笑眼和他手心贴在腰上摩挲的感觉,章纠白忍不住咬牙切齿:“好在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从他口中得到了点有用的线索,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我就将他一双手砍下来当柴烧!”
想到将人手当柴烧的场面,段徊嘴皮颤了颤,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过了会儿,忍不住问:“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峄州?”
祖宅峄州榕山,门生遍布朝野,你好自为之。——将她拽倒在床榻上时,萧雨青附在她耳畔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这一句话让她生生忍住了拔匕首的冲动。
这句话很短,但仔细想想,却给她透露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就冲这一句,她也得去峄州走一遭。
“不用,眼下情况未明,你便是陪我去了也没什么用。”
“可我觉得此去峄州或许会有危险,多一个人好歹多一份助力……”
“真不用。”章纠白冲段徊笑笑,“我只是先去探探情况,若发觉不对自然会跑,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在萧雨青面前说的其实都是实话,她既已入局,便不会后退。可段徊与她不同。
见段徊还想劝,她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你还不知道吧,在你被困萧宅的时候,我与白丹已经喝过几场酒了。”
“什么!”段徊果然大惊。
“你们都说了什么?你在她面前提了我之前讲过的关于她的坏话没有?她怎么说?你们怎么会遇见的?她现在在何处?”
段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表情慌张又无助,看得章纠白捧腹大笑。
“这里离峄州还有点距离,我急着赶路,没时间同你讲故事,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回映水堂问白丹吧。走了!”
鞭子一甩,黑马破风真就如同利箭破风一样往前窜。
一人一骑离开了很远,笑声却还能被风吹进耳里。
抬手捂了捂耳朵,段徊心中愈发慌乱不安。
趁着他不在,白丹和章纠白都说了什么?
好端端的,章纠白这姑娘怎么笑成这样?
这事给整的,愁人啊……
-
盛京城内的一家小客栈屋顶。
杜厚华拄着剑坐得久了腿有些麻,本来想伸手锤一锤腿,锤了几下见底下客房的蜡烛燃尽了,连忙收了手打起了些精神。
附近的巷子里,除了打更人偶尔的梆子声,依稀能听到幼儿哭闹声与妇人的哄慰声。远远传来几声狗吠,没过多久,幼儿的哭闹声便渐渐小了。
各自声音都已消散,周遭的人想来都已经睡熟了。
底下的客房门却在这时被人自外轻轻推开。
一黑影在客房内悄无声息地走动,黑影速度很快,目的也很明确,眨眼之间便站在了床榻前。
靠近两片青瓦间留出的缝隙,杜厚华屏息听着脚下动静,就在他以为黑衣人会对床榻上的人下手时,黑衣人的脚步忽然一转,离开了床榻。
黑衣人在客房内环视了一圈,翻了翻茶桌上放着的行李,最后气恼地啐了一口,很快就沿着来路溜了出去。
只是个图财的毛贼。
杜厚华叹了口气,继续坐在屋顶守着。三更天的梆子声响起,底下的客房里忽然响起一声明显的喘气声。
是躺在床榻上熟睡的人醒了。
从屋顶下来,杜厚华进客房时顺手掩了门,见刚醒的人已经坐在茶桌边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凉茶,不由得问:“怎么醒了?腿又疼了?”
腿?
抬手触上自己的小腿,范元摇了摇头:“腿没有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休养,范元腿上的伤基本已经痊愈,手用力按压在腿上也不会有明显的痛感,只是偶尔还会有一阵就连大夫都道不明原因的抽痛。
抽痛不会持续太久,熬过一阵就又没事了。
“可是你……”
在屋里环视一圈,杜厚华走到脸盆加上拿了干巾递给范元。
范元的头上脸上全是汗,不止如此,就连他的后背也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就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都是男子,没什么好避讳的。接过巾子,范元便将衣裳一脱。
自小习武强身,又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范元身上本没有多少肉。加上这段时间睡不安稳也吃不下什么,范元较刚入大理寺狱之时更瘦了些。
擦完了汗,范元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干爽的衣裳,才将衣裳披起来,杜厚华忽然“咦”了一下。
“你这个金锁倒是精巧。”
“你说这个?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自我能记事开始这个金锁就在我脖子上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将它取下来过。”
范元扯了扯以细绳穿挂在颈上的一个小金锁,有些惆怅:“我娘走得早,没给我留下什么,这个小金锁是我娘留下的东西里唯一能陪我到现在的。”
“虽然我对我娘长什么样没一点印象,但一摸到这个金锁就觉得好像我娘就陪在我身边一样。有它陪着,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
寻常人家里,这个年纪的少年还在招猫逗狗,被爹娘宠着惯着,整日吃吃喝喝,最多就是背点书,没什么忧心事。可范元却在记事之前就没了娘,如今又没了爹,还被赶出了山门。
一路被人追杀险些丧命不算,就连养伤也只能在大理寺狱养。
杜厚华无声地叹了口气:“对了,你方才说你做了一个梦,是噩梦吗?”
“说不上来是什么梦。”范元摇摇头,“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个旧梦。”
范元做了一个梦。
旧人旧事入梦,是为旧梦。
梦里,是昌安三十四年,那时的他才七八岁。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可不少,比如说他捉来养的一只小鸟被后院养的一只白犬给咬死了,比如说门派里新来了几位弟子,又比如说,他亲自给自己的院子取了个苍寒的名,还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枇杷树。
还比如说,山门里接待过一位衣着简朴的老翁。
梦里,他在同父亲还有这个老翁一同用饭。
正是顽皮的时候,他不肯规规矩矩地坐下吃饭,爱端着碗东走西走,饭桌很大,菜肴很多,他一下跑到这边夹一筷子,一下跑去那边夹一筷子,乐此不彼。
见父亲要伸手抓他来打,他端着碗躲得飞快。
他本是以此为乐,却没想到自己得意忘形,脚下一滑,打泼了手中刚盛好的一碗汤。汤水湿了自己的半边衣袖不说,还沾湿了那位老翁的袖子。
很快,他耳边响起了父亲的斥责之声。那声音严厉得很,骂得他眼睛发红鼻子发酸,他心里委屈可他不敢顶嘴,最后还是老翁站出来替他说了话,父亲才住口的。
对老翁,他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想做些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做,想来想去,只是跟着老翁走到一方水池边。
他是想开口跟人赔礼道个歉的,但一见那老翁撩起了衣袖,他要说的话就变成了一声好奇的轻呼。
“咦?”
他的声音让面前撩着一截衣袖鞠水冲着手臂的老翁愣了一下,这一愣,老翁的衣袖便滑下来落进池子里,彻底湿了。
这些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是隔的时日有些远,因此才朦胧得堪比梦境。
“我想起来了。”
“在带着我与几个师兄弟离开山门前往竞良之前,我爹曾收到过一封信。那封信似乎是我爹一故交写给他的,那位故交以前还来快刀门找我爹叙过旧,与我爹关系很好。”
门中鲜少来老客,故而他对那人多少有些印象。
但由于那时年纪太小,还不到十岁,记忆不太完整明朗。只记得,那人当时五十余岁,蓄着山羊须,就是个寻常老翁……稍微有些特别的是,老翁是个左撇子,左手臂上有块疤。
“你是说,昌安三十四年的时候,你父亲的那位故交五十余岁?”
当时五十余岁的人,如今可不到了六十余岁了?
这人的年纪,模样,不正与先前刺杀范元不成反被大理寺活捉的那个江湖人说的幕后主使的模样一致?
“杜司直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将我爹和我害得那么惨的人是我爹的那位故交?”范元声音不自禁提高了些,“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的。”
这个梦,只是个旧梦罢了。
他只是因为太思念父亲才会梦见旧年的事情。
什么老翁,什么刺客,什么年岁模样,什么一致,都是巧合。
“我们大理寺的人,从不轻信任何巧合。”杜厚华的声音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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